但我还不能道别。像其他各章一样,本章也要有个结尾。

    晚唐诗人杜牧诗云:“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南朝且不说了。“可怜”即可爱。是的,东晋最风流,最可爱,但不能说是整个。前章渡江名士生活的那一段,有争斗,有杀戮,有血腥,并且中兴事烦,王事鞅掌,就不是顶风流。谢安去世后三十五六年的东晋末叶,又上演了改朝换代前夕的厮杀和混乱,也风流不大起来。本章江左名士的时代,有和平的环境,宽松的政治,自由的思想,优异的山水,审美的生活态度,得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他们的“最风流”,甚至可以延伸到他们的子侄,直到谢安去世(385年)。

    与前四代相比,他们拥有一个独特的标志,即两座蓊郁的东山。不错,七贤时有苏门山,但那是个异己的存在。他们只拥有竹林。

    东山是一个代表,它代表山水,代表大自然。魏晋名士自正始起,便锚定了老庄的“自然”之旨,在治国上企图用以取代礼治、法治,实行清静无为;在为人上用以对抗名教,追求个性自由,以至流为任诞放纵。单说为人方面,我们看到,到了江左名士,那种露骨、粗鄙的放荡没有了,代之以文雅而自由的“称情而行”(谢安语)。他们从骨子里漠视礼,决不刻意遵行礼,但也并不去刻意践踏礼。他们只是我行我素,适情悦性,不在乎是不是合“礼”。可以说,他们把任诞深化了、雅化了。他们生活在江南佳丽地,逐渐发觉山水之为用也真是“大矣哉”,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可以“散怀”,可以“畅神”“畅情”“取欢”“澄怀”,总之可以“借山水以化其郁结”(孙绰语),也可以借山水“怡情味重渊”(王蕴之《兰亭诗》)——体味那玄之又玄的缥缈玄理。并且,山水既在“方外”,那么“自然”、自由正在这“大自然”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于是便把目光和脚步投向了山水,特别是东山。据宋人写的《剡录》考证,江左名士大多与两个东山有关,或隐过,或游过,或向慕过。谢安最是在东山流连忘返。但人终究是社会性的,谁也不能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故他也终究要向东山道别,“挥手自兹去”。

    那么,现在,读者,我们也可以挥手道别了。

    2013年12月完稿于上海

    2021年7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