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也有一桩类似的事情,不过那是将近三十年以后了,已经进入西晋,这里以类相从,提前讲述。

    王戎大约五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与阮籍一样,都“性至孝”,为人极其孝顺。他们都蔑弃儒家的礼法名教,放任性情,违背礼制。服丧期间,他也饮酒食肉,观人下棋。

    但正因为王戎“性至孝”,所以在他似乎满不在乎的背后,在心灵深处,要忍受着加倍巨大的悲痛和折磨,身体很快就吃不消了,骨瘦如柴,脸色憔悴灰暗,浑身无力,需要扶着手杖才能站起。他本就有呕吐的毛病,现在更加剧了。

    三十年前曾到阮籍家吊丧的裴楷,现在又出现在王戎家。他也老了,当年的红颜美少年,所谓“玉人”,如今已经白头。前面说过,他与王戎齐名友善。此时他们都已成为朝廷高官,王戎为吏部尚书,他是中书令。

    裴楷吊唁完毕,从王戎家出来,对人说:“王戎真是位大孝子!不过,假如过分悲恸确实能够伤人,那么他也真的该受到‘灭性’的批评了。”

    “灭性”,就是伤害身心和性命,出自儒家经典《孝经》:“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儒家主张凡事有所节制。父母去世,悲痛是必然的,也是应当的,但不能到损毁的地步,父母倘地下有知,这也是他们不愿看到的。节制的方式,就是“礼”。

    当时有个人恰巧与王戎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儒家信徒与玄学名士的对比,也是两种“孝”的对比。这人就是和峤。差不多同时,他的父亲(也有说是母亲)去世了,当时他的官职与王戎相同,都是尚书。

    和峤也是孝子,但孝的方式却与王戎大相径庭。据《世说新语·德行》篇注引《晋阳秋》说,王戎处丧“不拘礼制”,和峤则“以礼法自持”。王戎的“不拘礼制”,上面已经讲过;至于和峤如何“以礼法自持”,从两点可见一斑。一是“哭泣备礼”,什么时候哭,用怎样的方式哭,哭到什么程度,哭多长的时间,“礼”都有明白的规定,他都照办。二是“量米而食”。《仪礼·丧服》规定守丧期间要喝粥,“朝一溢米,夕一溢米”。一溢米具体是多少,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反正是一定的数量。那么结果呢?王戎几乎“灭性”,和峤虽然也“憔悴”,但远不及王戎厉害。

    这两位名臣居丧的情形,引起皇上司马炎的关注,有一天他对司隶校尉刘毅说:“你没去看看王戎、和峤吗?听说和峤悲伤过分,叫人很担忧。”

    刘毅说:“是的,他们都很悲痛。不过和峤虽然礼数周备,神色却是正常的;王戎虽然礼数不周,却是骨瘦如柴。我称和峤为‘生孝’,王戎为‘死孝’。我看陛下不必担忧和峤,倒要担忧王戎。”

    “生孝”与“死孝”,我觉得可以说是孝的两种形态。孝是子女对父母的亲情;当父母去世的时候,它更是一种悲痛的亲情。“生孝”是由儒家的“礼”所引导的理性的孝,它把悲痛调节在一定的程度,用一定的方式来发泄,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节哀顺变”,使身体少受损伤,因而它有合理的一面,但规定得过分机械、烦琐,常会流于形式,流为虚伪,流为为“礼”而孝,而非为情而孝。

    “死孝”是任情的非理性的孝,它从人的自然感情出发,尽情地、无所节制地发泄失怙失恃的终天长恨。它无疑是真诚的,但也确实会流于“灭性”,违背人类生命延续的原则。这种孝与老庄道家思想有一定的联系,但不相同。道家重自然,齐生死,以死为休息,为解脱,根本无所谓“孝”,如《庄子·大宗师》说:“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与王戎、和峤都绝然不同。但是,魏晋名士把道家的“自然”向情感的满足方面发挥,则成为所谓“死孝”。

    魏晋玄学和名士风气在许多方面不同于先秦原始道家,我觉得原因几乎可以集中在一点——对“自然”的不同理解和发挥,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