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世俗
以上顺流一气直下,现在才有机会来细说王弼。
王弼无疑是个天才,但王弼也像一切天才一样,除了天生聪明一点外,也总能找到后天的因素。
王弼出生在一个世家大族,世代有大官,有大名,有大学问。他的祖父王凯在汉末动乱中,与族弟王粲一道从长安流亡荆州,投靠他们的世交刘表。刘表是荆州的长官,也是当时的群雄之一。在他的治理下,荆州社会比较安定,经济比较繁荣,生活比较富庶,人才因而也比较集中。他又是一位名士和学者,重视文化,组织文士整理儒家的五经,并亲自写了一本《周易章句》,很有独到见解,据说对王弼的《周易》研究颇有影响。他有一个女儿,本想嫁给才华出众的王粲,但因王粲外貌不扬,行为随便,便嫁给了相貌堂堂的王凯,这样王弼便属刘表的曾外孙。
再说王粲聪明好学,很受前辈们的赏识,大学者蔡邕晚年将自己的一万多卷藏书赠送给他。他又是有名的文学家,后来归依曹操,受到曹氏父子的器重,成为文坛上的“建安七子”之一。他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因为参与谋反,都被处死。为了延续他的香火,王凯便将自己的小儿子,即王弼的父亲王业过继在他名下,于是王弼又成了王粲的嗣孙。蔡邕赠送的那些书,当然落到了王业、王弼手中,加上他们自己原有的,书籍之多,是可以想见的。也可以想见,王弼从小就沐浴在学问的海洋里。
所以,王弼的才华不只是天纵的,也扎根在人间的土壤上。
但从另一方面说,正因为王弼是“天才”,在人间的阅历毕竟太浅,世故太少,书生习气太重,所以他适应不了世俗,在世俗面前一再败北。天才姓“天”,世俗姓“世”,二者通行的规则不同。
根据当时有人写的王弼的小传记载,他有三个弱点和毛病。
一是“事功雅非所长”。用现在的话说,他不擅长搞政治。岂止不擅长,简直就是不开窍!此前,黄门郎之职出缺,何晏向曹爽推荐了王弼。就在同时,丁谧推荐了王黎。丁谧比何晏更得曹爽的信任,更有面子,于是曹爽用了王黎,而让王弼做了尚书郎,地位比黄门郎低。在当时,黄门郎属五品,尚书郎是六品。
不过王弼还是挺感恩的,而且他也不乏干进之心,一上任便请求觐见曹爽。见面之后,王弼暗示要单独谈话,曹爽心领神会,立即屏除了左右。王弼知道他也喜欢清谈,想讨好他,也炫耀自己,便向他大谈特谈那玄而又玄的老庄玄理,神采飞扬,天花乱坠,新见层出,都是独得之秘。曹爽毕竟是搞政治的,原以为他要报告什么机密,或者出谋划策,没想到竟大发这些无用的空论,很觉失望,心中骂了句“书呆子”,就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了。王弼真是弄巧成拙,曹爽从此把他看扁了。不久王黎病死,曹爽用了另一个人,王弼始终与黄门郎无缘,何晏很为他遗憾。
再一个是“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这就犯了与敏感自尊的“士君子”相处的大忌。这些“士君子”,你只要触动了他的所短,哪怕不经意的,他也会不依不饶,何况当面嘲笑人家呢!他有个朋友名叫荀融,也喜欢谈论《周易》,有一次与他商榷其中的一个问题。王弼觉得他水平太低,不足与语,把人家挖苦了一顿。他这样“以所长笑人”,怎么能不得罪人呢?
第三个是“为人浅而不识物情”。王弼其实也不完全是书呆子。像许多贵族子弟一样,他也喜欢游玩宴饮,通音律,善于上流社会流行的“投壶”游戏。但可能是过分沉溺于哲学思辨,对人情世故这本大书没大读懂,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他与王黎原是好朋友,王黎当上黄门郎,他没当上,本来就很嫉恨,王黎却又“轩轩然,煦煦然”,趾高气扬,咋咋呼呼,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王弼就与他闹翻了。其实让人家得意就是,何必翻脸呢?
所以王弼终于升不上去。因为他没有实际功业,正史《三国志》便没给他立传。他那些著作虽为后世所重,当时的史家却还认识不到它们的价值。
王弼不乏才华。才华似乎是一种“情商”,缺少世故而一味任才就是任性、任情,在处世上就难免碰钉子。才高八斗的曹植终于败给了比他世故些的哥哥,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