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名教而任自然”落实到行为,在当时,便是任诞。

    “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口号虽是嵇康提出来的,但嵇康其实并不很任诞,他甚至连饮酒的记载都不多见。这很好理解,因为他所推重的自然是老庄本意的素朴的自然,即《晋书》他的本传说的“恬静寡欲”,而不是放纵性情。同时,他的个性也比较严正。

    真正任诞的是阮籍。无论是两晋还是现在,人们都把他看作当时任诞的代表。有的人因此而赞美他,有的人因此而责难他,也无论是两晋还是现在。

    名教就是礼教。中国古代礼教之大防,不是要首推男女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孟子早就这样宣布过。连授受都不能太近乎,看这“礼”规定得多么森严!下面讲的就是阮籍与三位女性的故事,看他在这个最大的禁区,是怎样越名教而任自然,即任诞的。这三件事正是见于《世说新语·任诞》篇正文或刘孝标注引的材料中,具体时间无法断定,彼此也没有什么关联。

    第一件是他与嫂嫂的故事。前面说过,阮籍在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岁。从现有的材料可以知道,他至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即阮咸的姑姑,后面还要讲到,她可能比阮籍大两三岁。哥哥,即阮咸的父亲,可能要大四五岁。

    因为父亲死得早,孩子又多,阮籍家的生活比较贫寒。嫂子嫁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四岁,亲眼看到她怎样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孝敬老的,伺候小的,后来又要拉扯阮咸,一家的日子全都压在她的肩上,所以阮籍对这位嫂子始终是很感戴的。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归宁父母”,他不知不觉把她送出老远。有人讥笑他,说他违礼,因为《礼记·曲礼》明确规定“嫂叔不通问”。他听说后非常气愤,这是我的亲嫂子呀!这有什么呢?于是就赌气说:“礼,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他心里想,今天我就是要违背你这个“礼”!

    离阮籍家不远处有个小酒店,地方僻静,收拾得挺干净,酒也很不错,他常常带着王戎前来喝酒。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看起来挺憨厚,女的却很漂亮,又善解人意,阮籍对她很有好感。

    在女主人打酒的垆边,有块高一点的平台,上面有铺盖,是她休息的地方。阮籍喝醉以后,喜欢在那里躺着打盹,从远处乍一看来,好像就躺在她身边。他眯缝着一双醉眼,懒洋洋看着夫妻二人忙碌。这时候,说来好笑,他眼前总是浮现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沽酒的情景,虽然他明知这是拟于不伦。他太喜欢四百年前这个美丽的故事了,太喜欢司马相如当初撩动卓文君心弦的那缕琴曲了。这琴曲此刻就在他心头缭绕,他仿佛看到雌飞雄从绕林飞翔的两只自由的小鸟,仿佛看到春夜花园月光中的几瓣飘零的落花,也忆起自己消散了的青春的一切。这时候,一滴清泪就会渗出他的眼圈。所以他总愿来喝酒,总愿这样躺着,看着,想着。

    这难免使男主人生疑,他常常斜着眼偷偷观察,却始终看不到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久而久之,他知道阮先生不是那种人,夫妻俩对他更敬重了。倒是士大夫们不依不饶了。《曲礼》上不是规定“男女不杂坐”吗?看他!……真是说什么的都有。阮籍也管不了那么多,我行我素而已。

    阮籍家穷,所以也多穷邻居,其中有一家主人曾当过大兵,人很粗壮,说话也粗声大气,却有一位非常文静的女儿,正是豆蔻年华,阮籍曾经偶然见到过她一面。那是一天早晨,他偶然路过她窗前,她正坐在那里纺织,也是偶然一抬头,四只眼睛便偶然碰上了,她向这位比邻的长者谦恭而又纯真地嫣然一笑。他发现她是那样美丽,那样清纯,使他联想到秋夕初凝的第一滴露珠,联想到春晨朝暾下初绽的第一片花瓣。

    此事后来他也淡忘了。两年后的一天,他突然听说她死了,还没有出嫁。他心头猛地一震,眼前一晃,仿佛看到露珠在初阳下消融,花瓣在风雨中飘零。为什么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那么容易摧折?

    忽然,他站起身,跑到这位芳邻家,在灵前大哭一场,不管她家人的惊愕,也不管外界可能的流言。

    还是那句话:礼,难道是为我辈而设的吗?或者反过来说:我辈,难道是为礼而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