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把殷浩搁在一边，补足前几年发生的事情。却说王羲之虽做了护军将军，却并不很愿在朝廷任职。他看中了宣城，长江边上的一个好地方，希望在那里做个太守什么的，未成，却意外成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

这真是大喜过望！会稽他太熟悉了，那里有他们王氏家族和别的南渡家族开垦的田庄。至于那里的山水之美，更是有口皆碑的。“东南山水越为首”，“越”就是会稽。每当他来此，一渡过浙江，眼前便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心想，这该是可以终老甚至埋骨的所在了，后来他果然老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他厌倦京师杂沓的环境和人事，希望有一个可以养心的地方。宣城不过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会稽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王述正在那里当内史，为政清肃，口碑甚好。不意他母亲去世，服丧去职，于是王羲之就顶了这个缺。那是永和七年（351年），殷浩兴师北伐的前一年。

这里还有那么多高雅之士。在上虞有谢安、王胡之，在永兴有许询，在剡有阮裕、竺法深、支遁，等等。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但都久闻大名。这些地方都属于会稽，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吧，都在他的治下。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他还聘任了孙绰来做伴。孙绰原为殷浩的建威长史，王羲之做了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后，便把他拉了过来，聘他为右军长史，一道来到会稽。他有才华，有学问，结交人多。名僧支遁，就是通过他认识的。

孙绰精通佛典，与支遁等高僧都过从甚密。刚来会稽不久，有一天孙绰对他说，支遁要到京师讲学，从剡县沃洲山出来，路过山阴，现正住在他家。这个人佛学、老庄都精通，见解也很不俗，常能标新领异，恐怕名士中也少有其比，要不要见他一面？王羲之为人虽然平易，但骨子里也有一股傲气，听他把支遁夸得那么高，反而心生不服，说：“不过偶有一得罢了，何足与语！”加以新来乍到事务烦杂，故没有见他。

此间，王羲之与谢安、许询、阮裕诸人常有聚谈，都称赞支遁确有学识，雅善清言，特别是他那“逍遥”新义，见解高于向、郭，令人悠然远想。后来支遁从建康回剡，又经山阴，王羲之便主动请孙绰带他拜访，并请他讲《庄子·逍遥游》。支遁一口气讲了数千言，标揭新理，辞藻生动，把王羲之简直听呆了，事后请他在灵嘉寺住了一阵子，以便随时领教。

王羲之是大书法家。他在会稽留下很多故事传闻，大都与书法相关。比如说他非常喜欢鹅，因为鹅的姿态、形体、神气和动作，使他对书艺得到启迪与灵感。附近山间有位道士最善养鹅，听说他的池塘中有一群好鹅，王羲之特地前去观看，果如所闻，提出要买他的。这道士也是位风雅之人，他不喜欢钱，喜欢的是王羲之的字，要求给他写一通《道德经》，用来交换。以字换鹅，一文不花，一笔挺划算的生意！于是王羲之欣然命笔。老子《道德经》五千余言，写了将近一天，到了傍晚，一手交字，一手赶着一群雪白的嘎嘎叫的鹅，大摇大摆地，沐浴着一身金色的夕阳，浩浩荡荡凯旋而归了。

还有一个与书法相关的故事。那是夏天的一个早上，他与几位名士到山上游玩。走到山脚下一个小集市，看到一位老妪正卖一种六角的竹扇。可能为时尚早，天气还不太热，她的生意不好，几乎没有人买。王羲之令人拿出笔墨，在几把扇子上各题五个字，对老人说：“你就说是王右军写的，每把卖一百钱。”老人看到在她的扇上乱涂，本有点儿生气，后来按他说的一吆喝，扇子果然被一抢而光。

在会稽，王羲之常与名士高僧游山玩水，饮酒谈玄。但是，从十年前他与谢安登临冶城的一场谈话可以看出，他虽然也风流，也超脱，却更务实些。他是天下事、朝廷事、民间事，事事关心。前面说过，他离开朝廷的第二年、第三年，殷浩两次北伐，他都曾写信劝阻，结果也都如他所料：一败涂地。

王羲之非常关心民生疾苦，这在整个魏晋名士中是少见的。当时会稽发生饥荒，他立刻下令开仓救济。朝廷上赋役繁重，百姓不堪重负，他常上书力争，其意见多被采纳。此间，谢尚曾一度在朝任尚书仆射，他曾给他写信反映民生疾苦。信很长，这里只引第一段：“顷所陈论，每蒙允纳，所以令下小得苏息，各安其业。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意思是说，我最近所陈述的事情，常常承蒙你见允采纳，所以使老百姓略微得到休养生息，各自安居乐业。否则，这一郡人恐怕早就生命难保了。

窥一斑而见全豹，即使从这短短几句，也不难看出伟大的书圣那仁厚的内心，这是你从他那空灵萧散的书法很难联想得到的。在那样的时代，说实话，王羲之真是难得！

啊，会稽！在这里，他过得自由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