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推算起来，第二年即咸康三年（337年），王导也导演了一场清谈，而且是更加典型的清谈。那时他已经六十二岁，仍为司徒，相当于丞相。清谈的时间也是晚上，故我称之为“相府夜谈”。

这里有个值得一提的思想文化背景。据史书记载，为了振兴儒学，就在这年正月，有人上书提议兴办学校。晋成帝采纳了这个意见，立即立太学，招生员，传授儒家经典。但是，“士大夫习尚老庄，儒术终不振”。是的，连堂堂丞相都带头清谈玄学，儒学怎能振作呢？

这次清谈与殷浩有关。殷浩因母亲去世（也有说是父亲），从武昌回到建康奔丧、守丧。王导的幕府也多名士，如谢尚、王濛、王述、桓温等，趁此机会，他便把他们召集一道清谈。他们的年龄，如果说与庾亮相比差别并不太大，那么比王导就小了约三十岁，王导完全是他们的父辈。——他们的父亲，差不多都是他的熟人或友人。

谢尚是谢鲲的儿子。他比殷浩虽只小三岁，成名却晚，所以对殷浩很尊崇，年轻时曾去拜访他，与他清谈。只听他洋洋洒洒，一口气讲了半个时辰，写下来该是一大篇了，旨趣既妙，辞藻又丰富生动，把个谢尚佩服得五体投地，紧张得汗流满面。殷浩却不急不慢对左右说：“快拿手巾来，给谢郎擦汗！”后来没想到二人竟成为连襟，都娶了袁氏姐妹。

谢尚与王濛，可以说是一对风流种子。谢尚年轻时“妖冶”，会跳舞，善音乐，喜欢穿一种刺绣的裤子。至于王濛，呵，又是一个美男子！他简直有点像潘岳。年轻时家穷，帽子破了，跑到集市去买。卖帽的老太婆看他这么漂亮，白送他一顶，没要他的钱。——那真是一个爱美的时代！也许这也是“人的觉醒”之一端？

连他自己也被自己的漂亮所陶醉。有一次他对着镜子，忍不住自我欣赏道：“王文开竟生下这样的儿子！”“文开”是他父亲的字。在魏晋那“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时代，如同西晋文学家束皙《近游赋》所说，人际关系随随便便，常常“妇皆卿夫，子呼父字”。儿子直呼父亲的名字，除王濛外，我们记得还有胡毋辅之的儿子胡毋谦之。“妇皆卿夫”，妻子称丈夫为“卿”（表示亲昵、亲爱），可以举出王戎的老婆。王戎叫她不要这样叫他，这“于礼为不敬”。老婆理直气壮地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亲你爱你，所以才叫你“卿”，我不叫你“卿”，谁该叫你“卿”？王戎没法，只得由她去了。

可巧这王、谢二人都是王导的掾属。在一次宴会上，王导请他俩各露一手。谢尚也不推辞，跳了一段《鸲鹆舞》。“鸲鹆”即八哥，这舞不用说是模拟八哥的动作。后来有人写了篇《鸲鹆舞赋》描绘跳舞时的情景，说舞者先是凝神肃立，做好飞的准备。一会儿身体一俯一仰，一会儿双臂一下一上。音乐舒缓时，低垂下衣襟好像在雌伏；音乐高亢时，动作急骤起来，又好像雄鹰飞翔。王导看着，看着，忽然伤感地说：“啊，令人想起安丰。”“安丰”就是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他的族兄，封安丰侯，去世已多年了。王濛也翩翩起舞，人们都称赞他“任率”，犹如七贤中的向秀。

王述的父亲，就是有“中兴第一”之称的王承。他本人却因年已三十而尚未成名，被人说是痴。王导看他是名家子，聘他为中兵属。集会时，王导每一讲话，众人莫不附和赞美，他却正色道：“人非尧、舜，怎能每句话都对啊？”王导觉得他说得好，称赞道：“王述不痴呀！”

桓温的父亲，是“八达”之一、后来在苏峻之乱中战死的桓彝。据说桓温小时候很讨温峤的喜欢，说他将来必为英豪，所以父亲名他为“温”，取个吉利，也留个“存照”。果然他后来非常雄豪——雄豪犹如王敦。

就这样，王导把这些小儿辈都细细打量了，觉得个个神气不俗。不过这次清谈主要对手是殷浩，他是“客”嘛！其他的都是听众和评判。于是王导站起来，解下那把悬挂在帐带上的麈尾扇——那是他清谈时须臾不离的，对殷浩说：“来，来，老身今晚要和你辩论个水落石出！”

于是二人便你来我往论辩开了。论辩的内容现在不得而知。只见他俩你一“难”，我一“解”；你一“问”，我一“答”；“一番”又“一番”，不知不觉，已经三更，却都没有睡意。王导虽然年老，精神依然矍铄。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却一句也插不上嘴。最后，王导总结道：“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

他的意思是说，刚才我们的一番论辩，最后竟没有得出一个共同认可的结论。无论言辞上，还是逻辑上，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这不打紧，结论固然重要，那探讨真理的精神和过程，有时却更加可贵。我想，正始之音，正该如此啊！

注意，我们又听到人们说起正始之音！自从何晏、王弼等人把它吹响，一百多年了，它始终像乐曲一样荡漾在历史和学术的夜空。它还将继续荡漾下去。

天快亮了。王导感到一阵疲惫，他毕竟老了。在睡眼惺忪中，他看到一张张年轻、聪慧的脸。刚才他领教了殷浩清谈的水平。说实话，他，以及他们，都绝不比自己差。他们毕竟在父辈的庇荫下，有时间、有条件看书，不像自己一代那样战乱频仍，王事鞅掌。他深知，“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他深信他们将接续正始余绪，也接续他这代开创的江东事业，承当起历史的风风雨雨。

王导是不行了，我们在下一章却将经常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