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嵇康洛阳家中宽阔的院落里,几株垂柳又披拂下繁茂的枝叶,知了在树丛中此起彼伏不停鸣叫。环绕在四周的沟洫里又涨满了水,水面上闪动着潋滟的波光。一阵阵叮咚的锻铁声,与蝉鸣呼应着,传送到院落以外很远的地方。

    嵇康久已不去苏门山了,但隐者孙登最后的暗示他是明白的,也常用来警诫自己。打那以后,他经常到太学抄写石经。太学讲堂前面,汉人立下四十多块石碑,上面刻着儒家的经书,有古文、篆、隶三种字体,他所抄写的是古文。在这期间,他接触了很多太学生。他那渊博的学识,堂皇的仪表,正直而谦和的人格,受到他们的尊崇,希望他能到太学讲课。

    他还是常在树下锻铁,这是他的一种消遣方式。他很灵巧,能够锻造出各种用具甚至刀剑,有的送给朋友和邻居,有时也卖点钱换酒喝。

    向秀还是帮他拉风箱。他至今没有出仕,自称有“箕山之志”,就是要像箕山上的许由那样隐居。吕安也常来打下手。休息时三人饮酒谈笑,听蝉声唱和,谈往古来今,乐在其中。假使一生常得如此,也未必不是一种不错的活法。但是……

    这天上午正在铿锵锻铁的当儿,仆人报告说,钟会带领一帮人,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拜访,已经停在门口了。既然来了,也只好请他进来,尽管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在镇压诸葛诞的叛乱中,钟会又为司马氏立下汗马功劳。司马昭亲率大军出征寿春时,钟会正服丧在家,要求随之前往。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这次征讨的胜利,颇得益于他的谋略,所以他更受司马昭的亲宠了,被比况为张子房。事后,他又多次谦辞了封赏,直到最近才出任了司隶校尉,这是一个负责监察京师和地方官员的官职,位高权重。这年他三十四岁,比嵇康小两岁。不过嵇康心里有数,钟会今天的光临并非要监察他,刺探他,而是别有缘故。

    原来,钟会对嵇康像对夏侯玄一样,又敬又怕。敬的是他们有学问,有威望,有人格魅力,他很想和他们交朋友,但又怕他们太峻切,太高傲,怕他们的凛然正气。尽管他有权,有势,有后台,是贵公子,自己也不乏聪明才智,但似乎都不敌那人格的威力。

    几个月前,钟会写了本《四本论》,很想请嵇康看看,就把它揣在怀中,来到嵇家门前,但又心怀犹豫,怕他拒绝,便顺着院墙转了好几圈,最后硬着头皮,把书用力扔到院子里,拔腿就跑。他想嵇康终究能读到,以后再找机会听听他的看法。此次造访,嵇康知道,不用说就是为这了。

    此事记在《世说新语·文学》篇中。《四本论》是研究“才性”问题的,而“才性”问题是魏晋清谈的一个重要话题。当时的学者袁准《才性论》说:“性言其质,才名其用。”“性”指人的品质,“才”指人的能力。二者的关系如何呢?这是被现实政治需要逼出来的问题,是在具体选官用人时怎样处理德才关系的问题。早在汉末曹操执政之时,由于争夺天下,急需人才,曾于建安十五年(210年)、十九年(214年)、二十二年(217年)三次下令“唯才是举”,说即使“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也要选拔重用。“不仁不孝”属于“性”,即德;“治国用兵之术”属于“才”,即能力。如建安十九年“令”说:“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行”是德,“进取”是才,二者往往难以兼得。汉初陈平品行不端,却帮助刘邦成就了大业;战国苏秦不守信用,却为弱小的燕国从强齐手里索回十几座被占的城池。所以只要有才能,哪怕品德上有“偏短”,有劣迹,也是不可废弃的。这样,在曹操看来,人的德和才有时是不一致的,相背离的。

    南朝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此条说,在正始清谈中,人们对“才”与“性”的关系形成四种看法,总称“才性四本”,即:有人认为“才”与“性”是一致的,以傅嘏为代表,也有人认为不一致,以李丰为代表;有人认为二者是相合的,以钟会为代表,也有人认为是相离的,以王广为代表。

    本章第一节提到的那位非常著名的现代史学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专就《世说新语》及其注释的这条材料撰写文章,颇有影响。他根据曹操“求才三令”关于德才关系的观点,结合上述四位代表人物的行迹,断言在正始清谈中,凡是与曹操观点相同的,认为德与才是不一致的、相离的,如李丰、王广,都属于曹氏的死党;凡是与曹操观点相反的,认为德与才是一致的、相合的,如傅嘏、钟会,则属于司马氏的死党。

    我以为此说欠妥。用不着多加考证论述,只要举出《晋书·石苞传》记载的司马师的一段话就足够了。司马师为中护军时,任用石苞为其司马之职。司马懿听说石苞人品不端,“好色薄行”,便责问他。司马师回答说:“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是以齐桓忘管仲之奢僭,而录其匡合之大谋;汉高舍陈平之污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虽未可以上俦二子,亦今日之选也。”

    “细行不足”属德,“经国才略”属才。“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与曹操说的“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而他所举的管仲、陈平的事例,曹操“三令”也反复列举过。显然,司马师的观点与曹操完全一样,都认为人的德与才有时是不一致的,相背离的,选官用人也应“唯才是举”,有才无德的石苞也不妨重用。司马懿听了儿子这番辩白,“意乃释”,也认同了。司马懿死后,司马师在魏的地位与曹操在汉时的地位差不多,都是执掌朝政的权臣;后来,曹操被追尊为“魏武帝”,司马师被追尊为“晋景帝”。二人的话应具有同等的权威性。这么说来,用政治斗争的眼光划分正始“四本论”的党派归属便是自相矛盾的,站不住脚的。我想,这位著名史学家可能偶然忽略了这条史料,而这条史料却可以动摇他立论的根基。

    好了,让我们还是回到钟会。他的《四本论》已佚,大概是对此做综合论述的。现在,他很想听听嵇康的意见。

    但嵇康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锻他的铁。他听到的,只有叮咚的锻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嵇康还是一声不吭。钟会十分尴尬,脸色铁青,扭头就走。

    嵇康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慢慢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你听到什么而来了?见到什么而走了?

    钟会停下,回过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我听到我所听到的而来了,我见到我所见到的而走了!

    从此在钟会心中,对嵇康便没有了敬,只剩下恨。这恨是要发芽的,在一定条件下会开出恶的花来。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在同样的情况下,阮籍的处理方式就与他不同。当阮籍得知钟会要来拜访时,用醉酒的方式来应付,在酩酊大醉中胡言乱语。阮籍圆滑,而嵇康切直,所以会像孙登说的那样“难免于当今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