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景元二年(261年),嵇康又写了一封绝交书,这回却是真正的绝交。此事与吕安有关。

    许多年来,吕安像影子似的追随着嵇康,我们始终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他,现在该好好认识认识他了。

    吕安小名阿都,其父吕昭曾为冀州刺史。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吕巽,年龄与嵇康差不多,也与嵇康挺谈得来,二人遂结成要好的朋友。就是通过他,嵇康才认识了吕安的。他发现吕家这位小阿弟聪明刚直,有点像自己,十分喜欢,吕安对他也很尊敬,视同兄长。

    吕巽后来巴结钟会,并通过钟会讨好司马昭,成了司马昭的掾属,嵇康与他的关系便逐渐疏远了,与吕安却越走越近乎。当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据说是“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不管离得有多远,即使千里之外,只要想念了,套上马车就走,只为了见上一面,只为了哪怕仅仅说上一句话。

    有一次,吕安赶了长长的路,从洛阳来到山阳,适逢嵇康不在,哥哥嵇喜出门迎接,想请吕安进屋一叙。吕安不肯,只是要了笔墨,在门上写了个“凤”字而去。嵇喜很高兴,以为赞美他是凤凰,殊不知吕安嘲笑他是“凡鸟”,因为“凤”的繁体字就是“凡”中加一只“鸟”。嵇喜这个人大概真有点凡俗,阮籍也不很喜欢他,曾经拿白眼看他。这是阮籍的一种表示轻蔑的“眼法”,对他喜欢的就用“青眼”,后世叫作“青睐”。但嵇康却很敬重这位哥哥,因为父亲死得早,是他和母亲把自己拉扯大的。有一年他入军远行,嵇康一气写了十八首诗赠送给他,诉说了依依难舍的手足深情。

    对于吕巽投靠钟会的行为,嵇康觉得也并非不可理解,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与谋”就是了。但吕巽居然做出了一件禽兽不如的事情,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是去年的一天,吕安气呼呼地找到他,向他倾诉。原来他的妻子徐氏颇有姿色,吕巽竟对她早就垂涎三尺。前些日子,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设计灌醉了她,把她奸污了。

    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吕安脸色铁青,眼里饱含着泪水。他不仅感到愤怒,更感到伤心,因为这样侮辱他的,居然是自己的哥哥!他准备告发他。

    嵇康听了也怒不可遏,这样的人,真是十恶不赦!但他还是冷静下来,先是劝慰吕安,然后为他分析了利弊,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看在父母分上,放他这一马。嵇康还表示愿以老朋友身份与他谈谈,让他认错改过。这样,总算把吕安安抚下来。

    接着嵇康又找到吕巽,严厉责备了他,让他向弟弟认错,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并且不能报复弟弟。他都答应了,吕安也表示不再追究,于是兄弟二人一时相安无事。

    其实吕巽对此始终感到很不踏实,觉得这个把柄落在别人手中,就像身上有块病,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他要化被动为主动,于是编造了一个谣言,反诬吕安不孝,经常打骂和虐待母亲。

    他把这个谣言向钟会讲了。钟会早就知道吕安与嵇康过从甚密,那天“何所闻而来”之事他也在场,想起来就气得咬牙切齿,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添油加醋对司马昭讲了。司马昭正倡言“以孝治天下”,便以不孝的罪名,将吕安流放到边远的郡县。

    当嵇康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他真是已经出离了愤怒,或者说他的愤怒已经化成一声冷笑,化成一滴冰凉的泪水。这是怎样的世道人心,怎样的丑恶与黑暗呀!于是他拿起笔来,给吕巽写了他的又一封绝交书。这一封写得径情直遂,不用构思推敲,不用比况讽喻,不用曲里拐弯,不用旁敲侧击,只是简单回顾了上述过程,然后直截了当地宣布:“都(吕安)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

    可怜、无辜的阿都获罪了,流徙到荒凉的边陲,这都是我造成的呀,因为他听信了我的话,我有负于他!我有负于他,是因为你有负于我,我听信了你!……虽然说得还算客气,虽然还带着几分惘然,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吕巽那冷血的心上。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