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玄对山水
真没想到,本章要由孙绰切入。
这并不是说孙绰不重要。相反,在本章的江左名士中,他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他不仅有良好的玄学素养,也有良好的佛学素养,甚至可以说,他的佛学素养在当时的名士中是数一数二的。他还是一位文学家。他与另一位名士许询,在文学史上被公认为是曾经风行一时的玄言诗的代表,合称“孙许”。他又特别善写碑诔之文。当最显赫的“中兴名臣”温峤、王导、郗鉴、庾亮相继去世时,他们的碑文都出自他的手笔,而且非他撰写家属不肯刊刻,仿佛只有他那生花的妙笔,才能为逝者的生平生色,为存者的脸上生光。
这四人中,庾亮去世最晚,是咸康六年(340年)正月,碑文自然是在这不久后写成的。其中说:“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他赞美庾亮那高远的志趣,常常寄托在污浊的尘世之外,他那明净深澈的心灵,总是带着缥缈的玄思,倾情于山水林泉。
孙绰的碑诔之文常有谀墓的成分,不过说庾亮希心山水,他是有亲身体验的。那是他任庾亮的参军时,曾陪他到吴兴白石山游玩。白石山壁高四十丈,异常险峻陡峭。山下有个印渚,是众溪汇聚而成的湖泊,十分明净,看了叫人觉得日月清朗,心灵也似乎受到涤荡。他亲眼看到,面对这明山秀水,庾亮显得何等兴奋啊!
庾亮本色是名士,他从小爱好老庄,喜欢清谈玄学,那么说他“以玄对山水”——用一种清虚玄妙的老庄道家眼光观照山水,并由山水悟玄,得到某种玄妙的启迪,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其实何止庾亮?“以玄对山水”可以说是玄学产生和流布的必然结果,而到东晋显豁出来。
魏晋玄学根底于老庄。向往山水林泉,正是推崇“自然”的老庄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特别是庄子,他在《知北游》中大声呼喊:“山林啊!原野啊!使我欣欣然而无限快乐啊!”正始清谈玄学兴起以后,山水那明媚的身影,在嵇康的竹林里,在石崇的金谷园里,在谢鲲的“一丘一壑”中,渐次清晰起来。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总是匆匆的,匆匆的,少暇顾及。
现在好了!到了江左名士,该乱的乱过了,该稳的稳定下来了。这些在南方生长起来的人们,已经没有他们的父辈渡江名士那种举目有“山河之异”的乡愁,可以用娱悦的心观赏“新亭风景”了。而且幸运的是,他们的父辈当年渡江以后,为了避免与当地士族发生矛盾,便不在太湖流域求田问舍,而去开发“东土”,就是现在的浙东一带,以会稽郡为主,在那里建立田庄。当时的会稽郡包括山阴、上虞、余姚、诸暨、剡、永兴等县,正是南中国风景最秀丽的地方。
且看名士们是如何惊叹和描绘当时的会稽之美吧: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会稽境特多名山水……王子敬见之曰:“山水之美,使人应接不暇。””
这两条材料都见于《世说新语·言语》篇。顾长康即顾恺之,是当时的大画家;王子敬即王献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本身也是大书法家。他们描绘的这些美好景致,不用说也吸引了其他名士的目光。他们作为艺术家,可以说是“以美对山水”,即用审美的眼光观照山水。而一般名士作为玄学家,则是“以玄对山水”,即以沉思的、哲理的眼光观看山水。“以美对山水”得到的是美感,“以玄对山水”得到的则是老庄玄理。
不过在庾亮的时世,这一切还不很成熟,不够自觉,“以玄对山水”其实更是以孙绰为代表的江左名士的“夫子自道”。他曾写过一篇《游天台山赋》,抒写的正是这种感受,其中说:“释域中之常恋,畅超然之高情……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他说要抛弃尘世那凡俗的爱好,到天台山追求超越的高远的情志——其实就是老庄道家境界。得到的结果是“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色空”一句属佛教思想,意思与下面“忽即有而得玄”差不多,以后还要谈到。“即有得玄”,在天台山实实在在的山水景物(有、色)中,悟出虚无缥缈的哲理(玄、空),这不就是“由山水悟玄”吗?至于“同体自然”,可以说,既是同于老庄的自然、自由境界,也是同于山水的大自然。
天台山也在会稽境内。会稽,会稽,在本章,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地方!本章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建康,一个就是会稽。建康是京城,会稽是“东土”;建康是庙堂,会稽是山林;建康是仕,会稽是隐。
渡江名士同时也多是渡江名臣,时势使然,他们不得不挑起“中兴”的重担。江左名士就不同了,他们的生存条件变了,与政治的关系不那么紧了,他们心灵的天平更多地倾斜于山水,倾斜于隐逸。可以说,“以玄对山水”是本章的基调,甚至是本章的主题,是当时的时代思潮,是名士们的精神追求。有时候,一句话可以划出一个时代。实话说吧,正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本章才以孙绰来开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