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名士风流
可见,这真是一个向慕隐逸的时代。
谢安的弟弟谢万,是一位任诞的名士,曾经写过一篇《八贤论》,评论和比较了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位古人,合称“八贤”。其中渔父、季主、楚老、孙登是隐者,屈原、贾谊、龚胜、嵇康是显者,彼此一一对应。他认为四位显者都未得善终,四位隐者却尽其天年,因此结论是:隐者为优,显者为劣。
这个结论是符合当时崇尚隐逸的时代精神的,但他以这四对为例,从政治斗争的角度得出这个结论,却与当时崇尚隐逸的角度并不相合。
隐逸现象出现得非常古老,并且总与不良政治联系在一起。孔子早就说过,“天下有道则见(现),无道则隐”。庄子也说“古之所谓隐士者”,并不是有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因为“时命大谬也”,社会政治非常不正常。本书前面曾写到两个隐士,一个是魏晋易代之际的孙登,一个是八王之乱时期的董养,都出现在政治非常险恶的时代。但江左名士所生活的时代,由于一直延续着“共天下”的格局,皇权始终无法专制;又由于一直承袭着王导的基本方针,社会政治也始终比较宽松。与王导等渡江名士的时代相比,因为没有发生过王敦、苏峻那样的动乱,所以也没有一个士人死于非命。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固然照例难免,但并没有发展到剧烈的程度。总之,这不是一个“无道”“时命大谬”的时世,不是谢万所说的“八贤”生活的时世,隐逸之风的盛行不能从这里寻找原因。
从个人际遇来说,隐士的出现,也常常因为“贤士失意而志不平”,从而对朝廷采取决绝的、不合作的态度。但上面写到的人物,如孙绰、许询、谢安、阮裕、戴逵,以及下面还要写到的一些人,哪一个是不得志的?哪一个会叹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们往往才、地俱华,九品中正制保证了他们的仕进之路。不是官场向他们关上大门,而是他们在门前转身而去,避之唯恐不及。显然,隐逸之风的盛行也不能从这里寻找原因。
原因在思想领域,在老庄玄学思潮的长久流行和熏陶;说到底,在“自然”观念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再说到底,在对自由的不断追求。清谈玄学,是追求思想自由(相对于儒家经学);任诞放达,是追求行为自由(相对于儒家礼法);走向隐逸,离却“方内”而投向“方外”,是追求整个身心的自由。于是根据这个发展逻辑,他们投身于山水“自然”,并在这个“自然”里发现了心灵的“自然”(自由),也发现了美。不是有人说过,“美是自由的象征”吗?
回到江左名士的隐逸之风。“逸”字本就有两种解释,一是“逸,逃也”,那是对“无道”政治的逃遁;二是“逸,乐也”,所谓“隐者自怡悦”。江左名士的隐逸属于后一种。他们没有“时命大谬”的压迫,没有“贤士失意”的抑郁,生活上又不乏“三径之资”。即使匮乏,也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于是,在他们身上便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潇洒,犹如闲云野鹤。《世说新语·栖逸》篇说“阮光禄(裕)在东山,萧然无事”(附带一提,这是前述阮裕在剡县的隐处也叫“东山”的铁证),就是如此。这与清谈、任诞一样,也是一种“名士风流”。《世说新语·品藻》篇记载,人们称殷浩的外甥韩康伯(此人我们以后还会遇上)“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其“萧寂”之状是“荆门昼掩,闲庭晏然”,这正是一种隐者的生活,也正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所自诩的“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的境界。其风流,其情趣,其闲逸,是整天高朋满座、宝马盈门者所梦想不到,也享受不到的。
质言之,显然,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隐逸也是一种名士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