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逝
王濛与刘惔,既是士林所宗的风流名士,又皆是皇亲国戚,一个的女儿嫁给了琅邪王司马丕(许多年以后还当过皇后),一个娶了庐陵公主,都处于不疑的地位,所以尤为司马昱的座上常客,“俱蒙上宾礼”,“号为入室之宾”。
但王濛很长时间不来了。他病了,据医生说恐将不治。司马昱十分难受,想想看他是何等风度翩翩,想想看他去年还活蹦乱跳,请求外出当东阳太守,他没同意。他很后悔,当初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呢?现在再同意该迟了吧?王濛听说后觉得好笑,说:“人家都说会稽王痴,他真的是痴呀!”
他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倒是越来越沉重了。他才三十九岁。他缠绵病榻,常常在灯前眷恋地转动着麈尾,心想,难道再也不能清谈了吗?有时叫人拿来镜子照照,人已经消瘦、憔悴得不堪看了,只有眼睛还是那么明澈而秀气。他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样出众的人物,居然活不到四十!”
这也并不是他的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他的标致是公认的。有一次走在雪地上,红妆素裹衬着他高挑的身影,人们惊叹道:“此不复似世中人!”那天人一般的王濛啊,难道真的就要不久于世了吗?
他不仅有貌,也有才。他的书法在当时是出类拔萃的,而绘画尤其精美。他常应邀到一家驴店,去画一种驴拉的丧车。有人讥笑他,他说:“这有什么!我嗜酒、好肉、善画,只要有好菜、好酒、好绢,我为什么不去画?”是的,丹青换美酒,何乐而不为呢?
作为名士,他当然首先善于清谈。据说他“特善清言,为时所重”。他的清谈语言简洁,有独到的见解。
这样的人才,难道真的要不久于世了吗?
在王濛缠绵病榻的日子,许多名士都来看望他,也包括名僧支遁。但看望得最勤的,经常陪伴在他身边的,要数他最好的朋友刘惔了。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机缘,他俩结识并订交的。反正自那以后,他俩齐名,他俩总是形影不离。在《世说新语》中,凡是看到“王、刘”二字连用,那一准就是他俩了,而不会是别的姓王的与姓刘的。
他俩真是心心相印。刘惔常说王濛性情通达,行为自然而又有节制。王濛对此非常认可,说是“刘君知我,胜我自知”。像一切好朋友一样,他俩也经常开个玩笑,甚至彼此挖苦几句,作为友谊的润滑剂。有一次二人分别了较长时间,见面以后,王濛开玩笑说:“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大大长进了。”刘惔说:“你要仰视吗?”王问这是什么意思,刘说:“要不,怎么测量天的高度呀?”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但是,友情的纽带也同样拴不住生命,王濛到底先他而去了,那是永和三年(347年)的事情。他是江左名士中第一个去世的。
入殓的时候,刘惔默默看着这位永远不会再见的老友,向他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将一把犀角柄的贵重麈尾恭恭敬敬放在他的身边,这才号啕大哭。但对于王濛来说,这珍贵的麈尾还有什么用场?大夜无刘惔,何人可与清言呢?
此举不禁令人产生联想。西晋时,名士孙楚(孙绰的祖父)的好友王济去世,将要下葬时,他哭得非常悲伤,说:“你生前喜欢听我学驴叫,让我最后为你叫一次吧。”于是就不顾别人的嘲笑,咴儿咴儿地大声叫起来。两晋之际,顾荣去世。我们记得,他的友人张翰坐上灵床,用他身边的琴,弹奏了他生前最爱听的歌曲。
这些,包括刘惔那把郑重放下的麈尾,都是对逝者最好的送别,都是魏晋名士所特有的令人肃然的生死之交。
这些故事,都记在《世说新语》的《伤逝》篇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