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木叶飞
如果司马伦适可而止,他在执政的位子上也许还可以多待一阵子。但他没有。他像一切野心家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永康二年(301年)正月,他居然一本正经上演了一场“禅让”的闹剧,把憨皇帝赶到金墉城,还美其名曰“太上皇”,自己做起了皇帝,改元“建始”。
这样就打破了权力的平衡。本来都是同姓王,平起平坐,现在你却平白无故当上了皇帝,凌驾在我们之上,哼,谁服?
反应最强烈的,是齐王司马冏。司马冏废除贾后立下汗马功劳,升为镇东大将军,于这年三月发布檄文讨伐司马伦。举兵响应的有征北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征西大将军、河间王司马颙,常山王(当年七月改封为长沙王)司马乂等,这三位便是八王之乱的第五、第六、第七位。
司马伦篡夺皇位、杀戮异己,本就不得人心,百官将士恨不能得而诛之,以谢天下。四月,在大兵压城之下,朝廷上一位禁军将军发动兵变,杀死孙秀等人,将司马衷从金墉城迎回金銮殿,依旧做他的憨皇帝。像地狱中的轮回似的,司马伦则被送到金墉城,过了几天又被赐死,饮下金屑苦酒。
现在当红的暂时轮到了齐王司马冏。六月,他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辅佐朝政。另以成都王司马颖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河间王司马颙为太尉。不难看出,这仍是互相牵制的格局,仍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仍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本节的主角张翰当然更看出这一点,因为他正身临其境。他原是江东名士,父亲是吴国高官,去年来到洛阳,被司马冏聘为大司马东曹掾。血的事实告诉他,这样的角色很容易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于是他便学前朝阮籍的样子,纵任不拘,饮酒放诞,人们都说他旷达,称他为“江东步兵”——即江南的阮籍。阮籍的传统,就是这样被时势延续下来的。
也有人劝他:“你可以这样纵情适意于一时,难道就不想想身后名吗?”
他回答:“哼!使我有身后名,还不如当下一杯酒呢!”
他的这种思想,这个故事,后来被“酒仙”李白吟进《笑歌行》诗,道是:“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当然,这不过是愤激之言和违心之词罢了。从少壮到老死,李白何曾有一天忘掉身后名呢?其实对于张翰,这又何尝不是违心之言和愤激之词?
了解他这深衷的,是他的同乡、同事兼好友顾荣。顾荣从江南来到洛阳已有十年了,曾经当过尚书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等官职,最近也被司马冏召为大司马主簿。他看到司马冏专权骄横,生怕自己也招来灾祸,就整天也像张翰那样喝得醉醺醺的。他给一位老乡的信中说:“我给齐王当主簿,总怕罹祸,看到刀和绳子就想自杀,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又对张翰说:“只有酒才可以忘忧,无奈喝酒又有伤身体!”由此,不是可以看出中朝名士纵酒任诞的苦衷吗?他们哪里只是东施效颦、无病呻吟?
张翰有一天对他说:“天下纷纷,祸患未已。名气大的人,抽身也不容易。我本是山野中人,还想回山野中去,你好自为之吧!”
顾荣听出他有退隐之意,说:“我也想与你一同归隐山海。”
好不容易挨过一年,来到永宁二年(302年)秋。秋风凉,人思乡。这些天,张翰频频梦到家乡,梦到家乡用茭白、鲈鱼等烧的几道家常的特色菜,好久没吃了,狼吞虎咽起来,醒来后还口有余香,更勾起他的馋虫;梦到家乡门前那一排垂柳,虽然是秋天了,枝叶似乎仍然翠绿,似乎还在向他招手,招呼着游子归来。梦醒后,他不禁废然长叹:“人生不就是追求适意吗?适意莫过于家乡,我何必离家几千里来追求名位呢?”于是张翰下定决心,命人驾好车马,立即还乡,什么也不要了,只带着一首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这歌声飘荡着,飘荡着,飘荡在一千七百多年来的历史夜空,飘荡在江南塞北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路人心中……
张翰回乡后仅仅数月,这年年底,司马冏便在洛阳城中为长沙王司马乂所杀,暴尸三天,无人敢收。人们称赞他有先见之明,他笑笑而已。回乡,难道还需要什么先见吗?
顾荣是又过了几年才回到江南的,并在永嘉六年(312年)去世。他平生喜欢琴曲,家人便把他生前弹的琴放在灵床上。张翰前来吊唁,看到这把琴,想起这位知音,想起江南江北风尘仆仆的共同际遇,不胜悲恸,坐到灵床上,拿起琴来,弹奏了几支他平时爱听的曲子,叫着他的字说:“彦先啊,彦先,你还能听到这些乐曲吗?”说罢,大哭而去。
需要说明,张、顾是辞职还乡的,不属于本书所说的避乱南下的渡江名士。他们后来的事情无多,就在这里提前一并叙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