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壶歌
在大兴元年(318年)的皇上登基大典上,我们记得,司马睿曾邀王导与他同登御座,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物忌太盛。当十五的月儿最圆的时候,缺马上就要来了。在一个花团锦簇般的热闹局背后,智者已经看出潜藏的冷落局的根芽。
晋的“中兴”,即东晋的建立,王导功不可没。他主内,主外的是他的堂兄王敦,凭着军功成为大将军,手握强兵,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个州的军事,覆盖了大半个南方。王氏家族在朝廷内外做官的,另外还有不少。所以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
“马”就是皇家司马氏。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臣怎能与君平分秋色、共有天下呢?司马睿嘴上不说,内心实在难平。他邀请王导同登御座不过是试探,看他如何反应;王导也心知肚明,所以惶恐坚辞。
司马睿要削弱王氏的势力,先从改变王导治国的大政方针开始。王导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确立了清静、宽松的基本方针,有点像西汉初年奉行的黄老之术。司马睿却要实行严苛的法家路线,“任刑法”“以法御下”,并将著名的法家著作《韩非子》赐给太子司马绍,叫他好好学习。当时司马绍的老师是庾亮,他说韩非等人的法家学说“刻薄伤化”,坏人心术,不值得太子留心。庾亮在政治上与王导虽有矛盾,二者的思想路线也不尽一致,而且越往后分歧越大,但是现在,对于司马睿意在崇君抑臣的法家路线他是抵制的,朝廷大臣和士族名士也大都持这个态度。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一致。
司马睿只得培植自己的亲信,以刁协为尚书令,刘隗为侍中。这二人很善于捉摸司马睿的心理,个性刚悍,以崇上抑下、打击门阀世族、加强皇权为己任,事无巨细,动辄弹劾,史称“刻碎之政”,引起官员们的普遍反感。他们把矛头主要指向势力最大的王氏。针对王敦驻守武昌,兵力太强,他们劝司马睿派心腹镇守附近地方,加以牵制。他们还挑拨司马睿与王导的关系,致使司马睿对王导怀疑、疏远起来,以至于引起其他大臣的不平。
王导如鱼在水,冷暖自知。他不露声色,态度淡定,人们都说他“善处兴废”。王敦则不然,他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大兴二年(319年)他上疏为王导打抱不平,其实更是为自身叫屈。这奏疏被王导截获退还给他,他又派人直接呈上。司马睿读后,十分不悦。
第二年(320年)八月,湘州(今湖南长沙)刺史出缺,王敦请以自己的心腹沈充补缺,司马睿按刁、刘的主意,用了自己的族叔谯王司马承,目的无非也是牵制王敦。王敦很恼火,立即上表陈述古今小人构陷、忠臣见疑的教训,要司马睿勿信谗言。司马睿反而对他更加忌恨了,二者的矛盾进一步加深。
大兴四年(321年)七月,又是按照刁、刘的主意,司马睿以戴若思为征西将军、司州刺史,镇合肥;刘隗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镇淮阴。名义上是防备胡人,其实谁都知道是防备王敦的。
王敦自己焉能不知?这不是防贼吗?这不是功劳反变成罪过了吗?这不是要“狡兔死,走狗烹”了吗?他有一种被捉弄、被遗弃的耻辱感,不禁怒火中烧。有一天与军中诸将宴饮,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听到演奏汉乐府《步出夏门行》的旋律,由之想起曹操以这个题目写的壮阔豪迈的诗歌,眼前幻化出诗中那洪波涌起的无边沧海,幻化出曹操那吞吐日月星汉的襟怀,幻化出那驰骋疆场、一往无前的战马的形象,禁不住放声高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已经五十六岁,像曹操一样,也到了暮年;他也要像曹操一样,像那匹老马一样,做最后的驰骋,最后的一搏!他感情激越、慷慨,边唱边用铁如意敲击吐痰用的唾壶,把壶口敲出一个个缺口。后代有位诗人形容他:“壮怀犹见缺壶歌。”
他与司马睿的冲突,一触即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