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山水愿
那就还是顺着他往下说吧。
孙绰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与哥哥孙统,还有一位堂兄孙盛,避乱渡江,来到南方。父亲也是名士,喜山乐水,谢绝了一位征北将军的征聘,来到会稽安家落户。孙绰兄弟受到他的感染,也爱好山水。孙统后来做了鄞县县令,政务之余,纵情游山玩水,当地的名山大川差不多都让他踏遍了,然后又要求改任余姚县令,那里也有好山水。这两个县都属于会稽郡。
孙绰的初愿,也是不想离开会稽山水的。《晋书》本传上说他:“博学善属文,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赋》以致其意。”这段话顺便带出了一个与他齐名的重要人物——许询。许询的父亲当年随司马睿过江,出任会稽内史,许询就出生在那里,所以他完全是个南方人,生于斯,长于斯,也卒于斯。与孙绰一样,他也喜欢游山玩水,而且有个得天独厚的游山玩水的条件——轻捷如飞的身体,人们说他“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通俗地说,就是心有余,力也有余。
他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共同点:“俱有高尚之志”——都有隐居不仕之心,于是就在会稽隐遁了十年之久。这样,在会稽,一时之间似乎出了两个淡泊荣利的清高少年,为人津津乐道。
但细细推想起来,他俩当年的隐居有个时间差,不可能完全同时。许询的生卒年已不可考。孙绰在一首赠送给他的诗里,说他“后生可畏”。按照通常的习惯,这样的称呼说明他要比孙绰小十岁左右。孙绰是在二十多岁出仕的,那时候许询应当还是个少年,有“神童”之称。所以,他们的隐居只有很短一段时间的交叉。
在这个时期,孙绰写了《遂初赋》。“遂初”,顾名思义,就是顺遂自己隐遁山水的初愿。赋的正文已经佚失,现在只留下序,其中说:“余少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久矣。”为了“遂”这个愿心,奉行老庄的“风流”,他于是“经始东山”,在那里兴建了五亩大小的园宅,旁边是一道长长的缓缓的山坡,上面长满茂林修竹,在炎热的夏天和温煦的春日,这里有的是爽心的熏风和沁脾的幽香。那些什么钟鸣鼎食呀,高车驷马呀,怎能与这一切同日而语呢?
孙绰在这里明言,他隐居的地方是“东山”。我认为当时会稽有两个东山,这一个应当就是谢安所在的东山,这到后面再说。
这篇赋在当时很有名。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个初愿“遂”到底,不久就起家当了著作佐郎,从此在仕途上一发不可收拾,倒是许询坚持下来了,真正遂了当初的愿心。于是一对朋友,升沉各异势;当初山水愿,有遂有未遂。
许询隐在永兴西山。永兴县也属会稽郡,唐代改为萧山县,据说现在又改为杭州市萧山区。西山在县城西南约八十里,许询在那里“凭林筑室,萧然自得”,所以又称为萧然山。但也有说这个名称是早就有了的,那还是古老的春秋时代,越王勾践在这里败给了吴王夫差,不禁“四顾萧然”,于是有了这个山名。孰是孰非,已经很茫然了。我们只知道:萧然者,清寂也。
许询果真铁了心,确实终身没有做官。于是当时喜欢品评人物的人们,对于这一对从小齐名者的高下便有了两派意见,有的推崇许的高洁,而鄙薄孙的变节;有的欣赏孙的文学才华,而觉得许相形见绌。孙绰本人也颇有自知之明。有人问他与许询的优劣,他坦然回答:“若论高情远致,我自愧弗如;若论吟诗作文,他恐怕就得让我一头了。”这倒也是实情,就现存作品来看,许询确实远逊于他。他俩都是玄言诗的代表。他除玄言诗,还留下模拟当时南方民歌的爱情之作,且看《情人碧玉歌二首》之一吧:“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多么清新,多么多情,多么火热!表面上又有多少小家碧玉的矜持与娇羞,一如江南可采莲时节欲放未放的菡萏。而在玄学家似乎枯淡寡欲的老庄风貌后面,我们读出了一颗并不枯寂的青春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