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城的荒凉和孤寂中，吕安度过了一天天，一月月，经秋复历冬，又到了新的一年的春天。

他的愤慨却没有与时俱消。明明妻子受了奸污，自己却成为不孝的逆子，又成为流徙的罪人，这是多大的屈辱与不公！高天厚地，他的冤屈向何处申诉？

他信步走出城外。毕竟是春天了，光秃秃的山岭披上一层单薄的绿装，路边零零星星开出惨淡的小花。放眼远望，一片荒旷的原野，罩在湛蓝的穹窿下。一只苍鹰俯冲下来，蓦然又翻身飞入云端。一条冰消雪化后注满山洪的河流，翻滚着，喧嚣着，猛虎般奔向天际。吕安气盛，看到这壮阔的景色，心中升腾起一种慷慨、豪迈、愤激的情绪，回去后挥笔给嵇康写了封信，其中有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蹴昆仑使西倒，踏泰山令东覆！……”他想对嵇康说：当你独立在苍茫的中原大地，远望满目疮痍，你就会生出拯时救世的雄心猛志，你就会感到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像龙啸，像虎视，昆仑难挡，泰山可移！……

这封信原是不可示人的，但不知怎么一来，嵇康自己没有读到，却落在钟会一伙手中。他立刻嗅出一种异常的气味，便拿给司马昭看，也趁机奏了嵇康一本，把他如何拒绝山涛的举荐，不与朝廷合作，以及如何想参与毌丘俭的叛乱，都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对司马昭讲了。这些年来，司马昭对钟会的话，可谓言听计从，有如古书所说，钟会“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世与夺，无不综典。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你看他有多大的能量！即使不在朝廷，即使不直接参加讨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手，出谋划策。嵇、吕之事，“皆会谋也”——都是出于他的主意。

于是司马昭下令将吕安从边郡押解回洛阳，同时逮捕了嵇康。

在狱中，嵇康沉静下来，思前想后，若有所悟。从吕巽、钟会、司马昭身上，他看透险恶的人心。顺此，他又反省了自己的过失，并进而反思自己四十年的人生，写下一首长长的《幽愤诗》。

在诗中，他回忆自己真是不幸，从小失去父亲，全靠母亲和哥哥拉扯成人。他们给了自己过多的慈爱，却也养成了任性的毛病，不愿受到什么约束，年轻时就定下了人生的辙：“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他记得庄子讲的许多“让王”的故事，记得他歌颂的那挚爱自由的神龟与山鸡。世上有什么了不得的身外之物，可以与自身等量齐观呢？所以为了躲避那些明枪暗箭，他向往隐逸，珍爱那一片猗猗的绿竹，以及绿竹般的安详与宁静。但是：“曰余不敏，好善暗人。”

命运的转折，悲剧的铸成，祸根就在这两句话八个字上。“暗人”即小人，小人即吕巽。自己是多么糊涂呀，居然与这种禽兽交上朋友。想到这里，他无比愧悔：“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夙心，外恧良朋。”

他悔恨自己始终没像柳下惠、孙登那样彻底隐居，始终不是一个真正的隐者。他记得孙登的警告，那真是一语中的，自己确实缺乏识力，没能及时识破吕巽的嘴脸！为了这，他特别觉得对不起“良朋”吕安……

此刻，忽然，透过牢狱那小小的窗口，他听到、看到：“雍雍鸣雁，奋翼北游。”

春天了，大雁北归，雍雍鸣叫着，扇动着轻快的羽翼。它们也如《逍遥游》中的大鹏，在做逍遥之游吧。这是何等令人艳羡！死了也就罢了。假如能够活着出去，那么他将与一切彻底决绝，完全割舍，他将：“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到山脚下去采摘野菜，到山岩上去披发临风，纵情地去啸歌，去吟诗，努力保养自己的天性和生命……但是，这一切，这对于农人樵夫都唾手可得的一切，对他，却已经邈不可及了！

在朝廷，在钟会力主下，嵇康、吕安都被判了死刑。

刑期照例安排在秋天，地点是洛阳城东门外的马市。这天一早就挤满了人，都知道今天要杀的是当今第一大名士，是据说仪表堂堂如临风玉树般的嵇康。

嵇康的亲属也来了，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他看到哥哥嵇喜，便问：“我的琴带来了吗？”

嵇喜非常了解弟弟，他酷爱音乐，有高深的音乐造诣，曾经写过《声无哀乐论》。在音乐中，他又酷爱弹琴，曾写过《琴赋》，说是“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他想到弟弟最后可能要弹奏一曲，就把琴带来了。

嵇康接过琴，坐下，搁在膝盖上，铮地划了一下试音，人群顿然静息下来。他又斜睨一下日影，确定还有足够时间演奏一曲。弹什么呢？那就《广陵散》吧，也算是为吕安壮行。

《广陵散》是一首古老的琴曲，据说是吟咏战国时聂政刺杀韩相为父报仇的。有不少人会弹奏这个曲子，但没有一个人会像嵇康那样演奏。说来神秘，这还是一位奇异的老人传授给他的。有一次他到密县（在今河南省）山中采药，晚间住在华阳亭，便在月光下弹起琴来。到了半夜，忽然不知从何处飘然来了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有仙风道骨，自称是古人，但不肯说出姓名，只与嵇康谈论音律，极富灼见。最后他拿过嵇康这把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技法特殊，声调绝伦，嵇康从未听到过。他便教给嵇康，并嘱他不可外传。说完，在嵇康一低头拨弄琴弦时，老人倏然不见了。

现在，嵇康便依老人所教，弹起《广陵散》来。起初声调从容、平稳，逐渐划然变得轩昂起来，如勇士赴敌场，有一种杀伐之气。到了后来，却变得欢快热烈，大概是目的达到了，成功了。

曲子弹完了，嵇康仰天一叹，说：“袁准曾要求跟我学，我拒绝了。唉，《广陵散》从此绝了！”

袁准就是前面提到的写过《才性论》的那位。至于《广陵散》，它并没有断绝，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听到它的旋律，却肯定不是用嵇康那种技法演奏的。那种若有神助的天国纶音般的弹响，真的绝了，永远听不到了。

忽然，刑场骚动起来，原来是三千多名太学生要求释放嵇康，请他到太学做老师。还有很多豪俊之士表示宁愿和他一起坐牢，以赎他的性命。司马昭等连忙派人疏导、驱赶，才算平服下来，一面又下令立刻行刑……

那是景元三年（262年），嵇康四十岁。

于是，“嵇生琴”与夏侯玄的“夏侯色”一样，也成为从容就戮、视死如归的典故。

于是，在颜延之的《五君咏》中，关于嵇康，便有了这样两句：“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是的，鸾凤的翅膀也许会被折断，但神龙般高贵的心性和高傲的灵魂却将永久昂扬，谁也无法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