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稽,王羲之有个得意之笔,那就是曾经在兰亭组织过一场诗酒之会,事后并为其诗集挥笔写了篇《兰亭集序》。听说人们把这篇序与石崇的《金谷诗序》相媲美,把他与石崇相比肩,他“甚有欣色”,扬扬得意。

    中朝名士石崇组织的金谷送别以及他为之写的《金谷诗序》,在本书第三章已经讲过了,这里无意把两篇序的艺术做比较,也无意把两位作者的人格做评判。这里只是想说:兰亭雅集及其所产生的诗、字在历史上的地位,都是金谷送别无法比拟的,这才是王羲之若地下有知,真正应当引为自豪的。

    那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修禊”活动。时间、地点、人物、过程及感想,《兰亭集序》都写得一清二楚。时间是永和九年(353年),不用说是暮春三月三日,那是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美好日子。地点是“会稽山阴之兰亭”——据说在今浙江绍兴市西南二十七里的兰渚山麓。当时这里的风景,序里说“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总之是一个美好的所在。人物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其实主要是王羲之的部下和亲友。部下有孙统、孙绰兄弟,朋友有谢安、谢万兄弟,亲属有王羲之的几个儿子,等等,总共四十二人。王羲之可能年龄最大,五十一岁;他的小儿子王献之可能最小,只有十岁。

    过程简单说来是这样的:大家在一段回环流淌的小溪周边分散坐下,观景,谈天,唱歌,遐想。溪水舒缓、平静地流着,一清见底。不知谁出的主意,拿几只漆制的酒杯,斟上酒,让它们顺着水流随意漂荡,漂到谁跟前谁就得作诗一首,否则就要罚酒,这叫作“曲水流觞”。结果有二十六人作出来了,有的还作了两首;其余十六人没作出来,真的被罚了酒,就连小小的王献之也没幸免。

    即使罚了酒,想想看,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亲情、友情的抚慰中,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但愿人生长得如此!但是……但是……但是良辰易过,好景不长,转眼之间,这一切都将成为陈迹,人们将无可奈何地冉冉老去,而宿命的时刻也必有一天会到来,“岂不痛哉”!这样,《兰亭集序》的后半部分便从欢快转向悲凉,最后的结论是:“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庄子把人的生死、寿夭看作是一样的,应当从这些分别中超越出来,现在王羲之觉得这是虚妄的,因为人实在无法超越啊!但这也并不一定就是对庄子的怀疑和否定,全文的基调还是老庄的。它所表达的,是一种永恒的、普遍的生命悲剧意识。

    兰亭雅集是一场朴实、清纯的集会,它没有金谷送别那样豪纵的场面,华丽的组合。出场的人物大多不很显赫,很多都默默无闻,谢安自从辞官回来后,一直还没再出仕呢!它所体现的是一种“雅人深致”,是“走向自然”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即不再仅仅以纵酒放诞的方式实现人的“自然”(自由),而更在山水这个“大自然”中实现。这里没有社会的礼法,人们称意地生活,诗意地栖居。

    兰亭诗差不多都保存下来了,它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歌在魏晋这个特定时期,由玄言诗向山水诗演化的一块小小的实验田,或者说是山水诗产生过程中的一块小小的里程碑。“玄言诗”,顾名思义是以诗的形式阐发玄理。因为这违背了诗歌创作和欣赏的艺术规律,受到后人一致的诟病和抛弃,即使其代表人物孙绰、许询,也没有几首保存下来;即使保存下来的,也没有几个人要读。兰亭诗的作者是“以玄对山水”,也在山水中感悟玄理。既然如此,它里面必有山水的描写,也必有玄理的表达,我称之为“带玄言的山水诗”或“带山水的玄言诗”,它比纯粹议论玄理无疑有了长足的进步。试举王羲之本人写的一首:“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那种典型的玄言诗,被钟嵘《诗品》批评为“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没有鲜明的词采,没有生动的形象,缺乏动人的感情,只是一味地、平淡地议论玄理。王羲之的这一首其实也是旨在阐发玄理的。“寓目理自陈”,他说在举目所见的外物上玄理自然会陈示出来,下面“大矣造化功”两句便是。这不就是孙绰所说的“即有(山水)得玄”吗?这不就是支遁所说的“即色(山水)游玄”吗?

    但这种玄理既然是通过“寓目”外物而得到的,那么现在即目所见的一切,比如“碧天”,比如“绿水”,比如寥廓无际的宇宙,比如千差万别的“群籁”,写到诗里,不就是生动形象的山水景观吗?而“适我无非新”一句,面对新春里复苏的簇新的一切,流露出作者何等喜悦的感情呀!显然,这已不同于一般的玄言诗。后来在这种诗里,山水的成分越来越多,玄言成分越来越少,到了晋末宋初的谢灵运,真正的山水诗也就诞生了。

    原始的《兰亭集序》当然是王羲之手书的,据说它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王羲之既然很看重这次诗会,很措意这篇诗序,因此也会很用心书写,成为王羲之书法的典范,一直到初唐都神秘而完好地珍藏着。唐太宗李世民极为喜爱王羲之的书迹,凡传世的真本几乎搜罗殆尽,唯独缺了这篇,成为他的一个心病。后来他终于千方百计弄到手,到死都不舍得割爱,当作殉葬品带进坟墓,使这稀世的明珠投入无尽的黑暗。后来人们所见的虽是摹本,但晋人和王右军那特有的风流、萧散之气,多少人心慕手追,终不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