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因为注释过《庄子》,郭象受到东海王司马越的赏识,当上了他的太傅府主簿。

    司马越是逐渐得势的。河间王司马颙的部将张方挟持皇帝和成都王司马颖等,从京都洛阳迁往长安。长安是司马颙的老巢,朝廷大权也就顺势落到他手里,司马颖出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镇邺城。现在,“八王”只剩下了司马颖、司马颙、司马越三个。

    司马越时为司空,兼徐州都督,他集结了各方力量,讨伐司马颙、张方。永兴三年(306年)初,司马颙看到司马越势力日益强大,便杀了张方,请求和解,共同执政。司马越不许,继续发兵西进。五月,司马越的部将率兵攻入长安,挟持晋惠帝司马衷重新回到旧都洛阳。八月,朝廷以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成为新的辅政大臣,成都王司马颖则在逃亡途中被人擒杀。十二月,河间王司马颙受诏回洛阳任职,途中被司马越的党羽所杀。

    至此,延续了十六年的八王之乱总算结束了,司马越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也同时成为西晋的最后责任者。他接过了所有财产,也接过了所有债务。

    还要交代一下晋惠帝司马衷。这年十一月他吃饼中毒身亡,有人说是被司马越害死的,终年四十九岁。他上台的第二年就发生了八王之乱,他死的那年八王之乱方始结束,他在位时间大致与八王之乱相始终,共十七年,不算很短。他的基本特点是“憨”,但若说他是“白痴”,我看也未免过分。史载司马炎“尝疑太子不慧”,也不过是“不慧”,即不聪明而已,说明他大致正常,否则也维持不了十七年。在别人的欺骗、操控甚至“矫诏”下,许多坏事与他相关,但处心积虑地主动害人,却一件也没有。由此而言,他又可谓“憨厚”。

    郭象当上司马越的太傅主簿,就是在光熙元年(306年)八月以后。大约同时,另一位名士庾敳也被司马越聘为参军。

    这两个新同事,其实是一对老相识。

    庾敳是个心广体胖、心直口快的人物。他个子虽不高,腰围却特别粗,坐在那里,像一尊胖大和尚的塑像。他曾与郭象清谈过,深知他非等闲之辈,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谁说他郭子玄就真的不如我庾子嵩?”“子玄”“子嵩”分别是他俩的字。他的话既恭维了对方,又抬高了自己。魏晋名士的语言,很讲究这种俏皮和机智。

    他自称是老、庄的信徒,却又说从未读过《庄子》。他看到人们都在纷纷谈论《庄子》,便也找了本读起来。翻了几页,就放下了。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还用读吗?《庄子》了不异人意。”

    他的意思是说,庄子所写的,与他心中所想的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进一步说,庄子真是先获我心,六百多年前就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你看,他多会自我标榜!

    其实他说没读过《庄子》并非真话。从他的作品看得出来,他不但读了,而且读得挺熟。还可看得出来,他的庄子思想与郭象不同。郭象的庄子思想是新潮的,与时俱进的,适应世俗的,他的庄子思想则是原汁原味的,悲观主义的。

    他曾写过一篇《意赋》。赋是用来“体物”,即描写外物的。“物”在古代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可以是实的,如山川、草木、鸟兽等;也可以是虚的,如“意”即思想,便是虚的东西。这篇赋所发挥的“意”,其实就是《庄子·齐物论》所宣扬的齐生死、等万物之意,如其中写道:“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把荣与辱、存与亡、生与死画上等号,使它们“浑一”“均齐”“同贯”,正是庄生之旨,后面通篇都发挥了这种思想。据说庾敳写这篇赋,是因为看到王室多难,知道自己恐怕也难免罹祸,便用以抒发那悲观消沉的思想。果然几年以后,他在战乱中被杀。

    又据说庾敳写作此赋时,他的侄儿庾亮瞥了题目一眼,说:“啊,《意赋》?人家都说言不尽意。叔叔要是有意,赋不可尽;要是无意,又赋什么呢?”

    庾敳回答:“我赋的在有意无意之间。”

    处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又是什么呢?庾亮弄不懂,他也不想弄懂,他知道叔叔向来是个好故弄玄虚的人。庾亮是下一章的重要人物,这里先给他挂个号。

    庾敳与郭象的处世态度很不相同。他可以说得到庄子的真传,散淡恬退,静默无为,落拓不羁。郭象却勇于进取,因为能干受到司马越的宠信,就愈发起劲了,专权任势,不可一世。这位《庄子》的注释者还有几许庄生气味?庾敳非常反感,对他说:“你真是当代的大才,佩服,佩服!我以前妄加评论你的话,从此都一笔勾销!”

    其实勾销的是对他曾经的称赞,以及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这一对昔日的老友,从此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