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也听到东山的召唤,比如阮裕,但那是在两年以后,而且那也不是谢安的东山,而是会稽郡中的另一处东山。

    据说谢安的东山在会稽上虞县(在今浙江省)西南四十五里处。孙绰在《遂初赋序》说自己“经始东山”,这是他曾经隐居东山的铁证。他大概与谢安隐在一起,因为在有关另一处东山的记载中,只说他曾游过,没说他曾隐过。

    曾经一度在这个东山隐居的,大概还有王羲之的堂兄弟王胡之,我们在上一章的“南楼雅兴”中已经见过他。《世说新语·方正》篇明确说他“尝在东山”。谢安曾称赏他“可与林泽游”,并互相写诗唱和,至今还保存着谢安的《与王胡之诗》六章和王胡之的《答谢安诗》八章。这些都可以作为他也是隐居在这座东山的旁证。

    召唤着阮裕的,却是剡县(今浙江嵊州)的东山。

    阮裕与阮籍是一个家族的,论辈分,是阮籍的族孙。他年龄较大,曾做过大将军王敦的主簿,受到王敦的赏识。但他看出王敦有不臣之心,就天天纵酒酣醉,故意贻误政事,王敦便渐渐对他疏远了,以至于免了他的官,因此王敦后来出事,他没有受到牵连。苏峻之乱以后,他看到一切都愈加乱哄哄的,便萌发了隐居之心,辞官回到剡县家中,居住在那里的东山上。

    此时,恰巧谢安的大哥谢奕在剡县做县令,常把谢安带在身边。有一次有位老翁不知犯了什么法,谢奕恶作剧,逼他喝美酒作为惩罚,直至酩酊大醉还不罢休。谢安当时只有七八岁,穿条青布裤,坐在大哥腿上,说:“大哥,这个老头儿很可怜!”大哥笑道:“你想叫我放他吗?”谢安点点头,他就把老翁打发走了。

    谢安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时代风会之下,他也对玄学感兴趣。当时有个清谈的话题——“白马论”,说什么白马不是马。他弄不明白,听说阮裕很有学问,就硬逼着大哥带他去请教。原来这是一个逻辑学的问题,是战国时期“名家”学派公孙龙提出的,说“白”是表示颜色的,“马”是表示形状的,二者不相干,所以“白马”非“马”。这挺抽象,小谢安还是弄不大懂,不停追问。阮裕赞叹道:“唉!现在不但能谈的人不可多得,能问的人也不可多得呀!”

    阮裕恐怕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好钻牛角尖的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日后竟与他各占一个东山山头,互相分庭抗礼呢!

    此后,阮裕时仕时隐。待到隐居的钱赚得差不多了,就彻底割断尘缘,一心隐遁了。

    不过咸康八年(342年)晋成帝司马衍去世,出于曾经的君臣之义,他还是出山参加了葬礼。他速去速回,进京以后,径赴陵墓,并不去拜会昔日的好友王濛、刘惔等人。事毕马不停蹄,立刻折回,因为他似乎听到东山在呼唤他,像母亲呼唤自己的儿子,一刻也不舍得儿子离开。

    王濛、刘惔等人听说阮裕来了,很想见他,谁知他又急急忙忙跑了,这无情无义的家伙!于是他们立即套上车拼命追赶,一直追到建康南面的方山,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大家都很失望,特别是刘惔,气呼呼地说:“我要是到会稽,就把船靠在谢安家的河边,决不到阮裕那里,他会拿棍子把你打出来!”

    从他的话也可以想见,谢安、阮裕隐居的是两个不同的东山。谢安在历史上名气大,加上上虞和剡县那时都属于会稽郡,都可称“会稽东山”,于是谢安的东山就把另一个掩住了,淹没了。

    其实,阮裕的东山更重要,也更优美。它大概因为在剡东,也就是现在浙江新昌县的东面,故笼统地称为东山,实际上可能为仰山、沃洲山,与天台山、天姥山、四明山纠结交集在一起。唐代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州、天姥为眉目。”所以东晋以来,名士、名僧云集于此,后来还成为道教的福地之一呢。现在有人提出什么“唐诗之路”,说这里也是重要一站,唐代诗人骚客的吟咏不少,李白不是有脍炙人口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吗?

    与阮裕同时在这里隐居或游玩过的,远比在谢安东山的多。比如大画家戴逵,史书上就明言他“隐会稽剡山”。现在的嵊州市西南角有个金庭镇,人道王羲之曾住,附近还有王羲之墓。这些也在沃洲山地区,东晋时都属于剡县。

    末了应当说明,阮裕其实并不是薄情的人,他只是对东山归心似箭,因而慢待了朋友。据说他在剡曾有辆好车,谁借都给。有个人葬母想用一下,又觉得这是不吉利的事,没好开口。他事后知道了,叹道:“我有车而人家不敢借,还要这车干什么呢?”于是一把火把车烧了。名士自我砥砺之严,竟有如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