麈尾名士
在这“闹中取静”的十年,清谈玄学趁势活跃起来。
此时的清谈名士,就是所谓“中朝名士”。中朝名士的代表人物,古人认为是乐广、王衍——这二人清谈时都喜欢手持麈尾。《晋书·乐广传》说:“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宅心事外”就是居心玄虚高远,超然于日常的政务之外,这是两晋士风的一个新特点。正始名士卷入争权夺利的生死斗争,无法“宅心事外”;竹林名士倾向于隐逸,无所谓“宅心事外”。
王衍、乐广就被认为是这样的清谈领袖,风流班头。他们都曾身居高位。王、乐之间,王衍在当时名气更大。他比乐广小了十几岁,晚死了大约七年,这正是西晋风雨飘摇的七年,历史把他推上事关国家兴亡的军政要职,个人的命运与国运、世运扭结在一起,不能再“宅心事外”了。最后,他在永嘉之乱中被胡人杀害,成为西晋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本章也正是以此年(311年)作为下限。
王衍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物,现在仍在使用的一些成语或特定词组,如“宁馨儿”“阿堵物”“麈尾名士”“信口雌黄”“情之所钟”“清谈误国”等等,都典出于他。把这些词语串联起来,可以大致勾勒出他的一生。
王衍小时候聪明可爱。据说他十岁左右,曾因事拜访山涛。山涛当时已有六十岁,见这孩子“神情明秀,风姿详雅”,口齿又伶俐,不禁暗自赞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送了良久,感慨说:“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宁馨儿”是当时口语,即“这样的孩子”。山涛说的意思是:“谁家老太婆,生下这样的孩子!”那语气是赞叹的,但后面却又跟上两句:“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这话就令人不可思议了。人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凭什么给安上这么大的罪名,竟然会误天下苍生?难道就因为他聪明伶俐些吗?他将来会不会误,你现在怎么知道?这分明是后来文人硬摊派给山涛的想当然的马后炮,而且是怀有深深偏见的马后炮——暗示他后来是清谈误国的罪魁。
王衍不是完人,但他有个优点:不爱钱。他父亲去世时,朋友和门生故吏送了不少钱,都被亲友借去,他也不要,最后穷得搬到乡下居住。他的妻子郭氏与他正好相反,见钱眼开,贪得无厌,他就故意口不言“钱”。有一天晚上,郭氏趁他睡熟,吩咐丫鬟在他床边绑了一圈钱,拦住他的出路,看他这下子怎么说!第二天早晨,王衍一睁眼看到这情景,对丫鬟喊道:“快拿掉阿堵物!”“阿堵物”也是当时口语,即“这些东西”——他到底没有说出“钱”字。到了后世,“阿堵物”成为钱的代称。记得有个联语说“身无阿堵物,家有宁馨儿”,用的都是他的典故,倒是挺工巧而天成的对子。
王衍后来成为清谈领袖。他清谈时,喜欢手持一把麈尾扇。据说麈是鹿一类的动物,尾巴能够清除尘埃。顾名思义,麈尾扇应是用麈尾上的毛做成的,也径称为“麈尾”。它的上端是圆的,底下是平的,犹如蒲扇。不过王衍的麈尾是特制的,它的柄用白玉做成。王衍本人皮肤白皙,手与柄看上去便浑然一色,难以分辨。王衍也是美男子,风度非凡,他的堂兄王戎说他神姿高彻,是风尘之外的人物;他的族弟王敦则说他在众人中,犹如珠玉在瓦石间。想想看,如此出众的名士,配上如此漂亮的麈尾扇,真是俨然神仙中人。于是,也便有了“麈尾名士”一语。
乐广也是麈尾名士。前面说过,他清谈的最大特点是语言简约有味。对此,王衍也颇有感触,说是“每当与乐广清谈,总觉得我说话太啰唆”。有一次,有人问乐广《庄子·天下》篇“旨不至”一语的含义,乐广也不分析解释,只是用麈尾敲在小几上,问:“达到(至)了吗?”那人说:“达到了。”他又拿掉麈尾,问:“既然达到了,怎么又离开了?”于是那人领悟了,原来世上的一切,包括万物和某个理论的主旨,都是时“即”时“离”,不断变化着的,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
其实那人提的问题很复杂,有各种理解,这里不想纠缠,而只是意在说明,第一,乐广说话确实简约,简约到有点像后来禅宗的“不立文字”。第二,麈尾用于清谈,大约就是从中朝名士开始的,很可能就是王衍、乐广带的头,他们之前没见有人用过。
一直到整个南朝,麈尾都很流行,唐代以后才逐渐绝迹,因而关于它后世有些离奇甚至神秘的揣测。其实我看用不着复杂化。东晋名士王导有一首《麈尾铭》:“道无常贵,所适惟理。勿谓质卑,御于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看来,麈尾起初不过是用来“拂秽清暑”,除除尘、扇扇凉而已。因为它如此“质卑”,所以起初根本上不了台面,没有文字记载。后来“御于君子”,名士们用作谈助了,发挥玄学“惟理”了,才显得高贵起来。
王衍手执麈尾,侃侃清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偶觉不当,便随口改正,时人称为“口中雌黄”。雌黄是一种柠檬黄色的涂料,古人用来修改文稿,有点像现在的修正液。于是从那时开始,我们的语言里便增添了“信口雌黄”这个成语。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是他在小儿子死时讲的,第一章已经说过,不再重复。
至于“清谈误国”,那是后人针对整个西晋清谈而发,虽然不完全归罪于他,却认为是以他为代表的,所谓“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这也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