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第一章为现在埋下的伏笔，除卫瓘外，还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乐广，现在他浮出水面了。

乐广虽然出身寒微，但他很幸运。在他小的时候，遇上大名士夏侯玄，受到鼓励和揄扬。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又遇到久负盛名的裴楷。裴楷我们已经见到过，前章写到阮籍、王戎母丧时，他都曾前往吊唁，读者想必是记得的。

这里要顺便做个说明。在本书开头引用的袁宏《名士传》中，中朝名士共八人，第一名便是裴楷，可见他在当时名气之大。但他保存下来的有关材料不多，所以没有列入本章的主要人物。另外，也被袁宏列为中朝名士的王承、卫玠、谢鲲，按照本书的体例划归渡江名士。总之，前两章的主要人物，都是依据了《名士传》，本章以后的主要人物，则是根据实际情况另行拟定的。

认识乐广的时候，裴楷正任河内太守，乐广就侨居在郡内的山阳县，当时他的知名度还不太高。听说他善于清谈，裴楷便把他请到府里，二人谈了个通宵达旦，裴楷由衷说道：“我真的不如你！”先是把他安排在郡中任职，后来又推荐给贾充，做了他的太尉掾，不久转为太子舍人，就这样步入仕途。

他的第三个幸运，就是遇上元老重臣卫瓘。卫瓘不仅是政治上的元老，也是学术上的耆宿。前面说过，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何晏、邓飏清谈过。那清虚微妙的正始之音，那潇洒出尘的名士风度，都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听说乐广小时候曾受到夏侯玄的称赏，不禁生出一种亲切的怀旧之感，一种同气相求之情。据《世说新语·赏誉》篇记载，有一天他听到乐广与名士清谈，果然不同凡响，赞扬道：“自昔诸人没已来，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翻成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自从昔日何晏、夏侯玄等人离世以来，我常常担心玄言将要断绝了，今天却又在你这里听到那种话语！

正始以后，人们看到过竹林名士纵酒任诞，读到过他们的玄学论著，却没听到他们清谈。入晋以后，谈席也经受了长久的沉寂。如今，在乐广这里，他似乎又听到那久违的正始之音，那断绝已久的玄风看来又要接续起来了。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太康之末。

卫瓘非常赏爱乐广，让自己的子侄去拜访他，与他交朋友，说是：“乐广好像是人中的水镜，那么晶莹澄澈，看到他，犹如拨开云雾而看到青天！”

不意与乐广交上朋友甚至更深关系的，不是他的子侄，而是他的小孙子卫玠。这卫玠仿佛是注定为接续魏晋名士的香火而生的，是注定为延续正始之音的余响而生的。他是魏晋系列性的名士美男之一。晋武帝太熙元年（290年），他还只有五岁，就已露出楚楚风神，有时乘着羊车出现在洛阳街头，市民们简直倾城而观，说他是天上下凡的“玉人儿”。卫瓘曾感慨说：“这孩子异于常人，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他长大成人。”

这一年卫瓘七十一岁，在当时可真算是很老的了。

不用说，乐广也很喜欢这可爱的孩子，在他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远去的童年。他比他年长了四十多岁，完全是忘年之交。当年夏侯玄赏爱自己的时候，相差也有三十多岁。人生就如此一代代传续下来了。卫玠也很尊重这位长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他真的像爷爷说的那么一面光亮的镜子，在里面能够照见自己的影子。但这是一个怎样的影子呢？他也说不上来。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长成一个总角少年，也开始学着清谈，但总觉谈不好，很多问题明而未融，常常向乐广请教。有一次，他问乐广什么是梦，为什么会做梦。乐广讲话有个公认的特点，就是简约，异乎寻常地简约，简直是惜话如金。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想。”

这个卫玠好理解，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比如他白天经常想念被杀的爷爷（见后），夜里就经常梦到他老人家。但有的时候，白天并没有想某个东西或某件事情，夜里也会梦到，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乐广又只回答了一个字。不过他也略作了解释，比如人不会梦到乘车进入老鼠洞，也不会梦到吞吃铁杵，就是因为对此既没有“想”，也没有“因”。

这下子卫玠可弄糊涂了，天天想呀想的，总也想不通这个“因”，以至于想出病来。乐广听说后，立即驾上车，赶到卫家，向他做了解释。大意是说，“因”就是触因、因由。比如白天虽然没想到某个东西或某件事情，但在梦里看到或听到与它们相关者，触发了联想，便会做这种“因”梦。卫玠听了，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乐广笑道：“这孩子，心里结不下疙瘩，不会得什么大病。”

因为卫玠这样认真，这样好学深思，所以他的清谈玄学进步很快，加上口才又好，又有风度，渐渐成为一流的谈家。当时有位我们以后还会看到的名士王澄，字平子，颇善清谈，为人十分傲慢，目无余子，但每与卫玠清谈，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士林流传着一句话，说什么“卫玠谈道，平子绝倒”。

又过了几年，卫玠年龄大些以后，便做了乐广的乘龙快婿。这一老一小的标致名士，真是天造地设的翁婿，人们称赞他俩：“妇公冰清，女婿玉润。”

再过了几年，卫玠把那玄妙的“微言”带到江南，使正始之音娓娓不绝如江水，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