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代名士,犹如奥林匹克旗上的五环,环环相扣,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臂膀,鱼贯而来,在时间上相“链接”。

    说这是一条“链”,更因为在五代名士之间,有一条共同的线索贯穿着。笼罩整个魏晋的思潮是玄学,玄学的精髓是老庄道家思想,而老庄道家思想的精髓则可以说是“自然”。质言之,“自然”便是将魏晋济济多士贯穿成“链”的一条红线。

    “自然”,我以为是魏晋士风绕以演化的轴心,是本书最关键的关键词语。魏晋名士的所得所失,其功其过,或妍或媸,都缘于对“自然”的理解和践行,因此,“自然”也是本书绕以展开的轴心。要之,“自然”对魏晋名士和魏晋士风的意义,我以为怎么估计都不算过分。

    “自然”一词,在现代汉语中有两种基本含义。一是用作虚词,即自己如此,本来如此,平常说的“任其自然”“自然而然”,便用此义。二是用作实词,指主体以外的客体世界,如山川原野、草木鸟兽,所谓“大自然”“自然界”。“自然”的这层意思是近代以来才有的,老庄和魏晋名士所说的“自然”,皆属前者。

    老子是这种“自然”思想的开创者,在他的学说中,自然是与儒家的仁义礼法相对立的。仁义礼法是一种人为的约束和规范,后来发展为系统的“名教”。魏晋名士都不同程度地疏离名教,追求自然,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成为魏晋玄学的主题。魏晋名士们在行为上任诞、放达甚至纵恣,他们觉得就是在追求自然。可以说,自然,就是自由。当代学者叶秀山《漫谈庄子的自由观》说得好:“在老、庄思想中,“自然”就是“自由”,“自由”也就是“自然”。“自然”,就是“自如”,即“自己如此”,亦即“自由”。“自由”和“自然”本是统一的,同一的。”

    所以,本书的主题“走向自然”,说白了,就是“走向自由”。

    另一方面,既然“自然”是自己如此,是非人为,那么还有什么比客观外界的山川原野、草木鸟兽更天然,更天工,更天籁,更未经人化呢?所以,在长久的运用中,“自然”一词也不知不觉带有了前面所说的第二种意味,比如竹林名士阮籍在《达庄论》中说:“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当代学者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认为,这话“可以说赋予‘自然’以新的含义。近代汉语中所谓‘自然’表示广大的客体世界,‘自然’的此一意义可谓开始于阮籍”。

    再举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实例: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归园田居》(一)末尾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中的“自然”既可理解为“自由”(与“樊笼”相对),又可理解为“大自然”(与开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丘山”相应)。你说是吧?

    在实际生活中,到了江左名士,这些追求“自然”(自由)的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实体自然,投向江南的明山秀水,憧憬隐逸、纵情山水蔚成风气,王羲之宣称自己终当在山水中快乐而死,谢安在东山盘桓了二十多年,直到四十多岁才不得已而出仕,似乎在“大自然”中才最有他们要的“自然”——自由。也就是说,魏晋名士的走向自然,包括精神上的(自由),也包括实体上的(大自然)。两种意义的“自然”到此融合了,本书也理应到此结束。

    不过现在才刚刚起头,让我们话归正传,从“正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