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转回朝廷。

顾命大臣虽有五六个，但主要的只是两个：王导、庾亮。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真正说了算数的还是庾亮，所谓“政事一决于亮”。

王导执政的方针是宽和，宁可漏掉吞舟的大鱼；庾亮却是“任法裁物”，实行法治，严苛峻急。其实在那个时世，是不能操之过急的。晋元帝实行法家路线和“刻碎之政”，引出了王敦之乱，现在庾亮则引出了苏峻之乱。

苏峻之乱是逼出来的。苏峻原是北方的流民帅，即战乱年代形成的流民首领，勇敢善战。后来率众南下，被晋元帝任为淮陵内史，后又参与平定王敦之乱，进为历阳（今安徽和县）内史，封为公爵。他现有锐卒万人，武器精良，对朝廷有点桀骜不驯。庾亮觉得他必为祸患，故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召他到朝廷任大司农，负责农业，使他脱离根据地，也顺理成章地剥夺了他的军权。王导等朝廷大臣都觉不妥，卞壸、温峤尤其反对，说这只能加速他的叛乱。

是的，苏峻原是不想反的，他说宁可到青州治理一个荒郡，也不愿到朝廷任职，这个要求屡遭庾亮拒绝。直到最后他还在犹豫，是部下坚定了他造反的决心。他见豫州刺史祖约因为没受顾命，心怀不满，便与其联合，以讨庾亮为名，于咸和二年（327年）十一月起兵，杀上京师。朝廷以庾亮为征讨都督。

十二月，苏峻的部将攻下姑孰。当时桓彝是宣城内史，准备率兵救援，他的长史裨惠认为力量太弱，不如先按兵不动，等待战机。桓彝厉声说：“大丈夫看到无礼于君的，要像老鹰捉小鸡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岂能等待！”于是在芜湖与叛军打了一仗，遭到惨败，只得退守泾县（在今安徽）。此时有些州郡向苏峻投降，裨惠也提议假意与苏峻通和，他又厉声说：“我受国厚恩，唯当以死相报，怎能不顾耻辱与敌人通和？即使失败，也听天由命！”

接着，他派将军俞纵把守兰石（在泾县内），苏峻派兵攻打，有人劝俞纵退兵，他受到桓彝的精神感召，也慷慨说：“这怎么可能？我受桓侯的厚恩，当以死相报。我不负桓侯，正如桓侯不负国家！”于是力战而死。

敌人又掉头攻打桓彝。桓彝苦苦抵挡了半年，到第二年（328年）六月弹尽粮绝，壮烈就义，年五十三。他是纵酒的“八达”之一，我们大概是记得的。他喝下去的是酒，流出的却是斑斑的鲜血。

交代了名士桓彝的结局，现在再回到几个月前。咸和三年二月，苏峻的军队攻入建康，卞壸率军在西陵抵抗，结果大败，退守青溪栅，敌军因风纵火，又大败。他当时正发背疮，疮口尚未愈合，忍痛力战，率众冲到敌军阵地，被杀，时年四十八，两个儿子也同时遇害。他的妻子抚着他们的尸体哭道：“父为忠臣，子为孝子，我有何恨！”

卞壸可以说是真正忠勇仁义的“礼法人”。与他差不多同时临危受命的，还有“八达”之一的玄学名士羊曼。羊曼时为前将军，率文武官员守卫云龙门。敌军杀来，有人劝他躲避一下，他说：“朝廷都破败了，我到哪里求生？”也被苏峻所杀，年五十五。在魏晋时代的内外战乱中，在你死我活的权力争夺里，羊曼又洒下名士的鲜血。值得庆幸的是，在本书所写的时间范围内，包括下章的江左名士中，他是最后死在权力祭坛下的一个。

可以看得出来，凡是有真诚信仰的人，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的，到了关键时刻，都一样能够慷慨赴义。

庾亮只能惹事，而不能宁事。这位征讨都督还未及征讨，士卒就做鸟兽散了，他只得带着三个弟弟逃到寻阳（在今湖北黄梅），投奔温峤。温峤原为江州刺史，镇武昌，于今年正月东进，屯兵寻阳，准备随时驰援建康。他见庾亮成为光杆司令，便分了一部分兵给他，并与他商讨平叛的事情，决定推举荆州刺史陶侃为盟主。陶侃仍为不在顾命之列而耿耿于怀，猜疑当时是庾亮删掉他的名字，不肯加盟，经温峤劝说才同意了，率军向寻阳会合。

再说苏峻攻占建康后，照例纵兵胡作非为。这时在太极殿护卫小皇帝的，唯有王导、陆晔等人。由于苏峻十分尊重王导，故对皇帝也未敢非礼。后来他重新封官加爵，自为骠骑将军、录尚书事，把持朝政，但仍保留王导原来的官职，排名在他之上。

在前述六位顾命大臣中，苏峻起兵时，郗鉴正任兖州刺史，离敌军最近。太后下诏提升他为司空，他奉诏流涕，立即设立坛场，慷慨誓师，三军都乐于为他效命。陶侃为盟主后，又晋升他都督扬州八个郡的军事，命他率众渡江。

这样，在东西夹击下，苏峻、祖约之乱在咸和四年（329年）二月彻底平定。这个过程不拟细说。三月，照例大封功臣。庾亮把这次动乱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准备阖家离开京都，自我放逐，投窜山海，以赎罪愆。他的妹妹庾太后虽于去年三月去世，但他毕竟还是皇帝的舅舅，最后命他出为豫州刺史，镇芜湖。

这次平定苏峻之乱，功劳最大的当属温峤，众人都要他留在朝廷辅政，他说王导辅政是先帝所定，不能改变，自己仍回武昌。他本有牙病，因为拔牙中风，回去不到十天就去世了。

温峤也是名士，才兼文武。《世说新语》有一则关于他的爱情婚姻的浪漫故事，颇为有趣，可以想见他的风流，但不一定可靠，这里就不赘述了。——浪漫的故事首先必须是真实的故事，本书的前提就是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