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仆射
且让司马睿先做着他的真龙天子吧,我们还是注目于本书的主角——名士。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周顗。周顗渡江前后变化之大令人惊诧,但变中又有不变者在。悲剧与喜剧在他身上相交织——他把人性中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把丑恶的东西撕开给人看。
江北时期的他是一位正人君子,其性格特征可以概括为两个字:严正。《晋书》本传说他神采秀彻,年青时就享有大名,平辈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谁也不好意思对他有轻浮的言行。魏晋名士喜欢“题目”人,即用几个字来评判一个人,对他的评语是“嶷如断山”。“嶷”者,高也。想想看,一座从中间齐刷刷断裂的高山,那山壁肯定是非常陡峭、险峻的,他的为人也就是这样正直、严峻。
据说此时的他由于严正、自尊,连王敦都有点怕他,每见到他就要脸红,便推说天热不停扇扇子。王敦比他大三岁。有人认为这不可信,以王敦的强梁不可能如此。我不这样看。王敦固然强梁、豪横,但在凛然正气面前难免也会心虚。面对一个严正的人,不是据说连老虎也会退避三舍吗?严正的人身上似乎有个“气场”。
南渡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以名望和才能受到司马睿的信重,曾任军谘祭酒、荆州刺史等职。东晋建立后,升任吏部尚书。第二年,司马绍被立为皇太子,他成为太子少傅,仍兼吏部尚书。这真如他自己所说,“内管铨衡,外忝傅训”,在朝廷内负责官员的选拔,在朝廷外参与太子的教育,责任何其重大!后来又官加一等,成为尚书左仆射,还是兼任吏部尚书。他一面被不断提升,一面又因耽酒不断被弹劾,连司马睿都说他“屡以酒过,为有司所绳”,但每次都宽容了他,让他自己去“克己复礼”。
关于周顗的酗酒,还有个“三日仆射”的故事。仆射是朝廷一品高官,他却并不放在心上,还是醉时多,醒时少。据说他只有姐姐死时清醒了三天,姑姑死时清醒了三天,所以人称“三日仆射”。这固然难免夸张,但他常常饮酒误事,恐怕是没有疑问的。
假如说饮酒,甚至于纵酒,并不值得十分大惊小怪,阮籍、刘伶不就是先例吗?那么他另外的放纵行为,恐怕就说不过去,有损于他的清名了。有一天,他与王导等人到尚书纪瞻家观赏伎乐。纪瞻是当地人,家住乌衣巷,是一处美丽的园林,有亭台馆阁、池塘花木。他精通音乐,培养出一些歌伎,人人能歌善舞。其中一位是他的爱妾,长得特别漂亮,还能唱里巷歌谣、淫艳新声——其实就是现在所说的南朝乐府民歌,歌声婉转,动人心魄,周顗似乎受到挑逗,情欲勃发,居然当着众人要和她性交,甚至都解开了腰带。此事被奏了一本,要求罢他的官,可司马睿还是宽宥了他。
周顗平时与亲友聊天,也经常说些低级下流的脏话,大家讥笑他,他还强词夺理,振振有辞,说什么:“我就像万里长江,每流一千里,难道就不允许弯曲一下子吗?”
周顗这种令人吃惊的变化,被庾亮称为“凤德之衰”。这是用了《论语·微子》的典故,说楚狂接舆去见孔子,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惋惜高尚者的变质。周顗“德衰”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前述他新亭观景时流露的伤感,伤感会流于颓废,颓废会流于放纵;二是如《世说新语·任诞》所说,他“深达危乱,过江积年,恒大饮酒”,他的纵酒是因为他看得深远,看出在表面平静的背后潜伏着危乱,企图借酒自我麻醉,借酒避灾远祸。后来危乱真的来了,他虽早有所料,却终于未免。
不过周顗毕竟还是周顗,在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面,在他骨子里和心灵深处,毕竟还是那可贵的“严正”。有一次司马睿在太极殿西堂宴请群臣,酒酣耳热之际问道:“今日名臣济济一堂,比尧、舜之时如何?”群臣都沉默不语,只听周顗厉声说:“虽然都是人主,但陛下怎能与圣君相比!”司马睿大怒,回去后下令廷尉逮捕他,过几天却又把他放了。他出来后轻描淡写地说:“早就知道会放我,罪不至死嘛!”
骨子里严正,外表上疏狂,他将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