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源不肯起
以上,“方外”的事情讲得够多了,其实江左名士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我们的目光将从山林转向庙堂,从隐逸转向仕进,我借以实现这种切换和过渡的桥梁,就是殷浩。殷浩一生的经历,主要便是仕—隐—仕地转换着。此时他正“隐”着,但不久又将转向“仕”。
殷浩字渊源,在唐人写的《晋书》中,为了避唐高祖李渊的名讳,把他的字改为“深源”。他在上一章就与我们认识了。渡江名士后期有记载的两场清谈,我称为“南楼雅兴”和“相府夜谈”的,他都参加了。特别是后一场,他还是王导的主要谈客。那时他从庾亮的驻地武昌奔丧回来,并在丹阳的墓园守丧,后来便索性隐居在这墓园里,再也不回去上任了。
说是隐居,其实他并没有忘情世事。丹阳与建康紧相毗邻,朝廷上的大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咸康五年(339年)王导去世,庾亮的弟弟庾冰执政。庾冰虽然刑网较密,不像王导那样宽松,但主要是针对违法犯罪之事,不是针对政敌,他本人也清慎谦抑,所以政治一直比较平稳。咸康六年(340年),庾亮也去世了,他的另一个弟弟庾翼代替他的职位,为安西将军,镇武昌。他曾聘请殷浩为军中司马,被他托病谢绝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庾翼还向晋成帝推荐了他的好友桓温。桓温我们在上一章的相府夜谈中也见过,鬓如刺猬皮,眉如紫石棱,有一种粗豪的英雄气概,有人说他长得像孙权、司马懿。现在他娶了成帝的南康公主,成为驸马都尉。庾翼对成帝说他有非凡的才干,不可以一般女婿视之。不久,桓温当上徐州刺史。桓温犹如王敦,既是名士,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后来在政治上有很大发展。殷浩从小就很了解他,他太好胜,太喜欢压人一头。
殷氏的墓所风水好,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尘杂,殷浩在这里平静地生活着,专心致志地研读老庄玄学。大概也是在这里,他认识了名僧康僧渊,初步接触到佛学。
康僧渊上一章我们也见过,他曾与王导相调侃。他是在晋成帝之世过江的。初来时毫不知名,又举目无亲,生活颇为拮据。他拜访的第一个名士,就是殷浩,地点大概就在墓园。对于这素不相识的目深鼻高的异国不速之客,殷浩以礼相待,略加寒暄以后,二人便谈起玄理。这和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遣词造句,文从字顺。特别是玄理方面,能够提纲挈领,深入浅出,殷浩十分佩服。作为和尚,康僧渊精熟大、小品《般若经》,引起了殷浩的兴趣,敏锐感觉到佛学与玄学可以相通,说是“玄理也应在阿堵上”。“阿堵”是当时口语,即“这个”,这里指佛学。他这句话很有名,但他真正研究佛学,大概要在十多年后政治失势之时。
在这里的很多光阴,他都消磨于和名士们的清谈,特别是和王濛、刘惔过从最多。有时候是他过去,即到建康去;有时候是他们过来,即来丹阳。
比如去年的那次,就是他过去的。他记得有个问题,刘惔回答得特别巧妙,那是他提出的:“既然‘自然’是自然而然,并非有意为之,可为什么世上总是善人少、恶人多呢?”刘惔话来得很快,他说:“这还不明白吗?就好比一盆水泼在地上,自然而然地四处喷溅,到处流淌。你没看到吗?很难流成方方正正的呀!”对于他这机敏的回答,在场的谈客无不称好。
这个回合算是刘惔赢了。轮到他发难了,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殷浩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用清谈的术语来说,理“屈”了。刘惔很得意,等殷浩走后,在背后挖苦道:“土包子,还敢到这里清谈!”当然,这只是名士间并无恶意的玩笑和互嘲。
其实也互有胜负,刘惔也有“屈”的时候。前些日子,他和王濛一起来清谈,几“番”下来,刘惔自己也不得不认输。回去的路上,二人坐在车上,刘惔说:“殷浩还真的有两下子呢!”王濛也认可:“今天你可真堕入他的五里雾中了!”
这样,岁月之河,在清谈中,在墓园里,平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已经流过七年,流到晋康帝建元元年(343年)。这年,朝廷上又征召殷浩为侍中,庾翼也写信劝说,他还是托病固辞不起。王濛、刘惔等人常常议论到他,说是根据“邦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的古训,从殷浩的出、处,可以观察江左的兴衰。于是他们便一块儿来到丹阳的墓园,想要敦促他出仕,还是被他拒绝了。回去的路上,王濛等叹息道:“渊源不肯起,当如苍生何啊!”
刘惔不同意他们的看法,笑道:“你们真的以为他不会起吗?”他那狡黠的笑似乎暗示,他早已窥透殷浩深心的隐秘,窥透世人都说隐居好,只是功名忘不了的心理。后来殷浩果然出仕了,从隐逸又转为仕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