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语掾
调和名教与自然,缓解二者的冲突,是当时的一股思潮,是对战乱以来过分放纵、任诞悖礼的一种纠偏,不独乐广为然。那时还流传着一个“三语掾”的故事,比乐广说得更简练,也体现了这种思想。这是上面提到的阮瞻的故事,也涉及资深的老名士王戎,我们也要趁此给他做个了结。
阮瞻是阮咸的大儿子。阮咸我们总该记得的,他与他的叔叔阮籍一样,也是竹林七贤中的任诞者。他在母丧时身着重服追寻异族少女累骑而归的故事,他和家族成员与猪共饮的故事,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阮孚就是与那位异族少女所生的混血儿,属于我所说的渡江名士,留待下一章再讲。
阮瞻清虚寡欲,读书不求甚解,却能抓住要领;说话不多,却能讲到点子上。为人平淡,随和,琴弹得尤其好,有人要听,不问长幼贵贱,他都欣然为之弹奏。他的内兄潘岳特别喜欢音乐,有时请他弹琴,即使夜以继日,他也毫无倦色。
下面就要说到他回答王戎的那句名言了。那是在王戎任司徒期间。不过王戎任司徒的时间很长,从元康七年(297年)直到去世,大约有七八年,所以这次对话的具体时间还是很难确定。他问阮瞻的问题是:“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二者的主旨是相同呢,还是不同?”
“圣人”在这里主要指孔子。“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这句问话本身就很经典,很有概括力,把儒、道两家的根本差异一下子点出来了。
阮瞻只回答了三个字:“将无同。”
这是当时的口语,它的意思有点微妙,大致上是:莫非是相同的吧。那口气基本是肯定的,但又带点儿含混和模棱。用它来表示自然与名教的关系,显得很含蓄,很有意味,但又没说死,所以王戎很欣赏这个回答,立即聘他为自己的掾属。因为这个官职是凭着三个字得来的,故人们称之为“三语掾”。——当官有时候也真容易,得来简直全不费工夫。
这“三语”调和名教与自然的冲突,甚至有意模糊二者的本质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王戎生活的最后一年,是与西晋朝廷及憨皇帝一起,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
原来,长沙王司马乂被杀以后,围城外的成都王司马颖入城当丞相,成为执政者。不久他又回到根据地邺城,在那里以皇太弟的名义遥控朝政。永安元年(304年)七月,朝廷以东海王司马越为大都督,率领十余万人攻邺,皇上司马衷及王戎等高官同往,结果大败,司马越逃回封地东海(在今山东郯城北),皇上及王戎等被俘入邺,司马颙的部将张方则乘虚进入京城洛阳。八月,司马越的弟弟联合北方异族南下攻邺,司马颖兵败,挟皇帝、王戎等逃回洛阳。十一月,洛阳守将张方挟持皇帝司马衷来到司马颙的根据地长安,以司马颙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为新的执政大臣。这次王戎没有随同,而是逃到郏县(在今河南),并于永兴二年(305年)六月病逝在那里,年七十二。
王戎度过漫长的一生。他早慧,因而也过早地感受到人世的险恶。他生活的曹魏后期和西晋前期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他亲见了司马氏为篡权而制造的卑污与血腥,亲历了司马氏的骨肉相残,致使生民涂炭。他也曾试图直言谏诤,结果差一点儿送命,便学得乖巧起来,明哲保身。贾后废皇太子,他一言不发。后来不管做什么官,他都随大流,与时浮沉,唯求自保而已。
他的性格前后有很大变化。年轻时他父亲去世,门生故吏送了很多钱,他一概不收,老年时却以俭啬著称,社会上流传着他许多小气、贪婪的离奇故事。后来有人为他辩解,说他是为了韬晦,故意用俭啬来掩护自己,以便在政治上不被注意,这也未免为贤者讳。不过有些传闻也确实太夸张,太离谱,比如说他家有好李,为了永保专利,他出卖前先把核一个个抠出,以防别人得了种子栽种,这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他始终保持了名士风度。晚年他已经做到司徒的高官,却把官务推给僚属,自己骑上小马,从便门出去,到城外游玩,路人谁也想不到他是三公。流亡郏县的最后岁月,他曾经亲冒矢石,谈笑自若,毫无惧色;平时还常常召见亲友,饮酒谈天,欢歌笑语。他总是不失名士的从容。
在竹林七贤中,王戎生得最晚,死得也最晚。他常常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忆起当年那些风流俊赏的友人们的恍若隔世的故事,不觉涌上无穷的伤逝之感,于是便向后生们娓娓讲述起他们的事迹,使其赖之以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