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名教而任自然
第二年,正元二年(255年)正月,扫帚星出现在吴、楚的分野,照亮了淮南一带的整个夜空。这个不祥的天象,不久果然应验于那里的人事,发生了第二次淮南之叛。
这次发难的是毌丘俭、文钦。毌丘俭时为镇东大将军、扬州都督,与夏侯玄、李丰素相友善。文钦为扬州刺史,与曹爽是老乡,曾得到曹爽的厚待。友人的遭逢,引起他们兔死狐悲的伤感,也引起对自身命运的忧虑,于是他们也采用司马师的手法,以郭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历数司马师的十一条罪状,在寿春起兵。
看来,司马氏在篡夺的路上并不总是顺风顺水,也并非每个人都会让他们顺心顺意。
司马师当时正患眼病,在钟会等人的建议下,二月,亲率十余万大兵出征。有一天,文钦的儿子文鸯突然袭来。文鸯年方十八,勇猛异常,司马师惊得一只眼珠弹了出来。为避免动摇军心,他连忙用被子蒙住头,痛得把棉布都咬破了。不过最后他还是胜利了,文钦逃亡东吴,毌丘俭战败被杀。到闰二月,他本人也病死了,取代他的大将军之职的,是他的弟弟司马昭,即“三马食一槽”中的第三匹“马”。
嵇康与毌丘俭是朋友。据说在毌丘俭起事后,他准备前往参加,曾与山涛商量,山涛极力劝阻。正在这时,传来毌丘俭已经兵败的消息,此想也就作罢。
这件事给了嵇康很大的刺激,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都不断刺激着他。随着流血越来越多,司马氏也越来越响亮地叫喊名教,叫喊仁义礼法,用以掩盖殷红的血迹。那些“礼法之士”也起劲附和,咒骂阮籍、刘伶等人败坏名教。名教,名教,多少丑行恶行,假汝之名以行!就大者而言,君臣父子不说是名教之本吗?司马氏的废立之举和篡夺之心,哪有半点儿“君君臣臣”的气味儿?正是面对着这变了味儿的虚假的“名教”,嵇康愤而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响亮口号,倡言超越名教的束缚,放任人的自然本性。
这是他在《释私论》中提出的。《释私论》自有其主旨,篇幅也比较长,又比较难懂,这里只能抽出相关的几句:“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他认为保持淡泊虚静的襟怀,心中就不会存有偏爱的东西(如名教);心中没有偏私,在行为上就会超越名教,放任自然。因为“气静神虚”是道家倡导的生活态度,所以由此得到的“自然”也是道家所重的人的天然本性,它应当超越名教的规范,得到自由的发展,这就把名教与自然对立起来了。从这点说,竹林名士比正始名士激进。可以说,“越名教而任自然”是整个魏晋时期在对待自然与名教关系问题上最激进的口号。这也是时代使然。
嵇康的这种思想,在他的《难自然好学论》中也有阐发。他说儒家的六经是宣扬名教的,名教是用来抑制人的欲念的,“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抑制欲念违背了人的愿望,顺从欲念则使人得到自由。应当注意,“从欲”不能理解为“纵欲”(虽然有时“从”“纵”相通),“纵欲”是后来有些人的发挥,不是嵇康的思想。嵇康主张“恬静寡欲”。总之,他认为“好学”(这里主要指学“六经”)并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而是由于外来的威压或利诱。
在对待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方面,嵇康与向秀存在分歧。这表现在二人对养生问题的看法上,同时也涉及对庄子思想的理解。
庄子主张“贱物贵身”,因而也主张养生。《庄子》中有专门的一篇,题目就叫《养生主》,另外还有几篇也谈到这个问题。养生,包括养神和养形。庄子首重养神,说是“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对于人的寿命,精神是决定性的。
嵇康也贵养神,而不注重物欲的满足。他写过一篇《养生论》,承袭庄子的思想,从人的原始的自然本性出发,说养生就是要“清虚静泰,少私寡欲”,保养精神。向秀不同意他的看法,写了一篇《难养生论》与他辩难。
向秀也以“自然”作为论辩的口实,他说人的各种情欲,包括衣食、男女、荣华、富贵等,都是自然而然的,都应得到满足,才能有效地养生。他宣称:“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有生命必然有情欲,满足情欲就合于自然。这话说得很雄辩,也很投合世俗的口味,为后来任情纵欲的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
魏晋玄学的核心是老庄思想,老庄思想的核心是自然。老庄的自然的本意,是指人的原始的、素朴的、未经异化的天然本性,嵇康接受了这种思想。向秀则做了引申,把社会发展后出现的物欲追求也看成自然,其影响比前者大。
向秀的结论是:“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性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当节之以礼耳。”要满足人的各种自然需求,又要用儒家的“礼”(名教)加以节制,使不过分。所以,如果说嵇康将自然与名教对立起来,向秀则将二者调和起来了,故后来诗人谢灵运写了一篇《辨宗论》,说“向子期以儒道为一”。
在对养生的看法上,以及前述对庄子“逍遥游”的理解上,向秀的理论都带有世俗的色彩。明乎此,他后来在政治上的妥协,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