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嵇康被杀的那天晚上,当阮籍从儿辈那里听说了行刑的情景,特别是听说了嵇康弹奏《广陵散》的情景,他哭了。阮籍易哭。他哭过绝路,哭过邻居那位夭折的少女,更哭过母亲,现在——用一位现代人的诗句来说:“又为斯民哭健儿。”

    与嵇康惺惺相惜,已经有许多年了。他俩齐名。但他深知,从外表到内心,当今之世,还有比嵇康更出类拔萃的人物吗?在这个弥漫着血腥和恐怖的世道,他的峻切刚烈,宁折不弯,决不妥协,谁都不得不承认自愧弗如,包括自己。想到他,就令人想到飞禽中的凤,走兽中的龙。于是,阮籍心中涌上一股悲愤的激情,挥笔写道:“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前面说过,吕安曾在嵇家门上题“凤”,对于嵇喜来说那是“凡鸟”,对于嵇康来说则是“奇鸟”,是真正的“凤凰”,只有他才无愧于这个称号。阮籍在这里歌唱的这“林中奇鸟”,照实说吧,就是在歌唱嵇康。如同那高贵的鸟儿,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他怎能企羡山涛为他引荐的小小的窝巢?他怎能向司马氏低声下气,求得一口嗟来之食?既然连那鸟儿都一鸣惊世,一飞冲天,那么他怎能不去追求高远的境界?但是,也正如那高傲的鸟儿,一阵风刀霜剑,摧折了它的翅膀,带着受伤的肉体,受伤的心,它飞走了,再也无法飞回。同样,他也在这个罪恶的人间世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他把这诗反复阅读推敲了几遍,然后又顺手放在那总名《咏怀》的诗稿中。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组诗共八十二首,这是第七十九首。它们虽然未必是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的,但不管如何,一切都接近尾声了,一切……

    司马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对内,他们剪除了一个又一个异己;对外,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真是功高难赏。越是难赏,越是要赏;而朝廷越是行赏,则又越是一再装模作样地拒赏。

    常道乡公曹奂景元四年(263年)二月,朝廷下诏封司马昭为晋公,晋位相国,加“九锡”——即赐给车马、衣服、弓矢等九种物品,这是至高无上的赏赐,却也往往成为权臣篡夺的前奏。结果司马昭仍“固让”——坚决辞让掉了,自然仍是装模作样的。

    根据史书记载,同样内容的封赏,这是近几年来的第四次了。第一次是在甘露三年(258年)五月,还是高贵乡公曹髦在位的时候,天子九封,司马昭九让。第二次是在景元元年(260年)四月,第三次是在景元二年(261年)八月,都因为司马昭的“固让”而作罢。

    最近一次即第五次是在上次的八个月以后,即景元四年十月。这次司马氏及其党羽是要动真格的了,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表面上,司马昭依然“固让”,司空郑冲则率领百官向他一再“固劝”,并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劝进表》,大意为:“伏见嘉命显至,窃闻明公固让。冲等眷眷,实有愚心,以为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有自来矣……明公宜承奉圣旨,受兹介福,允当天人……何必勤勤小让也哉!”意思是说,恭见封赏的诏命隆重颁发,却听说您坚决辞让。我们满怀诚挚,敬陈愚忱,认为古昔圣王定下制度,历朝历代做法相同,褒扬有德,奖赏有功,由来已久……您应当服从圣旨,接受这个洪福,以符合天意人心……何必频频做那些无谓的谦让呢?

    当然,表中还有一些具体内容,比如历来封赏的先例,比如司马氏世世代代的丰功伟绩。反正总而言之,这次司马昭总算“受命”了,结束了这场一演再演的演出。

    这里我们无法为贤者讳:这篇《劝进表》,竟出自阮籍的手笔!

    这是叫他万分为难的事情。几天前郑冲就派人向他打过招呼,并说好交稿的时间。怎么办呢?恐怕推辞是不行的。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断然拒绝。于是他又想起酒的妙用。在约定交稿的那一天,他跑到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取稿人来了还没醒酒。但是,酒这次失灵了,来人坚决不肯走,非等着拿稿回去交差不可。没办法,他只得拿起笔,稀里糊涂写起来。以他的才华和学问,以他的写作经验,这样一篇公式化的区区小文,即使做着噩梦、喝得烂醉也写得出来。果然,文章拿给郑冲等人看后,他们居然一字也无法改动。此事传出去,人们称之为“神笔”。

    其实这是阮籍平生最大的败笔!当时有人就对他窃窃私议,不以为然,后世责备者更多,有的甚至非常严厉。当然,也有不少替他曲为辩解的。他自己也觉得有难言之隐。《诗经》上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真的,他对司马氏,对仕途,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求呢?他在诗中也倾诉道:“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谁能理解他那无可名状的忧心呢?

    但无论谁的辩解都是徒然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文字有时是很可怕的东西。金石可销,玉斑可磨,白纸黑字却无法销毁。阮籍自感异常愧悔,愧悔自己总不能了断,总是首鼠两端,贻作今日羞!

    大概正是由于愧悔、自责,一个多月后,阮籍一病不起,年五十四。

    最后要交代一下酒鬼刘伶。入晋以后,迫于生计,他参加过朝廷上关于治国的对策,大谈道家的无为之治,被认为不切实际,是书呆子一盆糨糊,未予录用。后来王戎为建威将军,引他为参军,使他得以善终。在这里,我们也要向他告别。这样,七贤之中,嵇康、阮籍已逝,阮咸、山涛、向秀、刘伶已经告别,只剩下了王戎,作为竹林名士的见证,也作为串起两代名士的链条之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