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饮酒方面,阮氏叔侄与刘伶相比,恐怕要相形见绌了。刘伶是地道的酒鬼,当然也有人称他酒神。其实他骨子里也是很严正的,澹泊寡欲,不妄交游,只与竹林中人相好。

    魏晋名士中有不少美男子,刘伶却很丑陋,个子也很矮小。但是,当他有一次裸体在家纵酒,有人嘲笑他时,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你们怎么居然跑到我裤子里来了?”语气很豪壮,把自己说成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这种“自我膨胀”的豪言,来自庄子细宇宙、齐万物的思想。庄子临死时说:“我死后以天地为棺材,日月为双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陪伴,你们用不着为我搞什么厚葬!”是的,一个人的形体是有限的,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可以无限广大。

    刘伶不仅能够齐万物,还能够等生死。他经常乘着鹿拉的车子,揣着一壶酒,让人扛着铁锨跟在后头,说是“死了,就地挖个坑把我埋掉”。生便饮酒,死便埋。多么简洁,多么随意,多么超然,怎样地容易了结呀!

    刘伶虽然丑陋、邋遢、放荡,却家有贤妻。她非常关爱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他正在豪饮,她突然一把夺过酒来泼在地上,把酒器扔到门外,然后哭着央求说:“你这样饮酒不节,不合乎养生之道,赶快戒了吧!”

    刘伶笑着说:“你说得很对,但我这个人没有毅力,须当着鬼神发誓,快给我准备酒肉上供吧!”

    妻子只得重新备办了一份酒食,把酒器重新捡回来,只见丈夫举着酒杯,跪在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是我刘伶是以酒为命(“名”与“命”字相通)的,不让我喝酒,不是等于要我的命吗?我一次能饮一斛(十斗),再喝上五斗又醒酒了。所以女人的话呀,千万不要听。说着,就把酒喝光,把肉吃净,不一会儿便呼呼大睡起来。妻子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男人,真拿他没有法子,由他去吧。

    是的,他也真是“以酒为名”。他的名字,在历史上成为酒的招牌,酒器的招牌,成为诗人笔下常用的饮酒的典故,直到今天。你不是也喝过“刘伶醉”牌酒吗?那么你就该知道醉酒的刘伶。他一生没做出什么事业,这些名声,不都是酒为他挣来的吗?他真可以说“千古流芳(酒香)”了。不过,他也有一件实绩,可以使他不虚此名,那就是他平生保存下来的唯一一篇短短的文章,短到只有一百八十多字,却真是寸铁杀人,极为精彩,为他赢得文学史的美名,那篇文章就叫《酒德颂》——还是离不开酒!

    文章开头,简直是拔地而起,兀立着一位“大人先生”的形象:“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这位“大人先生”,显然就是《庄子》的“神人”“真人”“至人”,也是那样离尘绝俗,超越时空。天地悠悠,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日;岁月漫漫,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瞬。日月是他的门窗,大地是他的庭院。他行止无定,在天地间任意来去——他真是在做自由自在的逍遥游啊!

    原来,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酒徒。他只关心酒,其他一概不管不问:“唯酒是务,焉知其余?”这就无端地惹恼了“贵介公子,缙绅处士”——即所谓礼法之士。他们“陈说礼法,是非蜂起”,用礼法的准绳评判他,责骂他,攻讦他,就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说阮籍因为纵酒,“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也许刘伶就是以阮籍为模特?也许这是任达之士的共同命运?

    反正,“大人先生”并没把他们和他们那套礼法放在眼里,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在醉眼蒙眬中,你看他呀——

    “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

    这就是篇末点题之笔,这就是饮酒的好处,这就是所谓“酒德”:它使人忘声色,忘是非,忘得失,忘利欲,忘掉世上那熙熙攘攘、蝇营狗苟的一切,进入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进入大逍遥之境。

    刘宋诗人颜延之《五君咏》说“刘伶善闭关”,即善于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关闭起来,但是“颂酒虽短章,深衷自此见”,这篇短短的《酒德颂》,却向人们透露了他素来秘而不宣的深心,以及埋藏在深心深处的苦闷。

    过去我总无端觉得,纵酒与庄子思想有关;后来仔细查了一下,《庄子》,不但没鼓吹过饮酒,而且“酒”字在全书也不过出现过三五次,又觉得与庄子思想无关;现在认真想想,觉得毕竟还是有关——精神上深隐的关联。这种任诞风气的兴起,不是恰与《庄子》的流行同步吗?《庄子》鼓吹的自由无碍、超越时空的逍遥游,刘伶不是要借助酒乡来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