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和法深的互相嘲调其实并不全是有口无心的斗嘴,他俩属于不同的佛教宗派。原来当时流行的主要是大乘空宗的般若学说,它与老庄玄学相结合,形成了中国特色的般若佛教,其根本教义是“一切皆空”。由于对“空”的理解的差异,便形成六个不同派别,称为“六家”。其中第一家又分化为两个宗派,即“本无宗”和“本无异宗”。这样,六家便有了七宗,合称“六家七宗”。其中“本无异宗”和“即色宗”的创立者,就分别是我们剡东山的名僧竺法深、支遁。

    本无异宗,顾名思义,是与本无宗相对而言的。认为般若学的本体是“无”,并以此阐发般若性空的理论,这是二者所以为一家的相同之处。但是,本无宗“空”得更彻底些,它说世上一切的一切,本性都是空寂的,因而也不能生出万有。法深则认为,虽然“无”在“有”前,但从“无”能够出“有”,尽管这“有”仍然是因缘合和的“假有”。这就是二者“异”的地方。也就是说,法深的“本无异宗”空得不如“本无宗”彻底,保存了“假有”。

    在名僧中,支遁最富有名士气息,也最多地混迹于名士之间,所以他的“即色宗”在名士中影响最大。即色宗的宗旨,主要体现在他的《即色游玄论》的几句话中:“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色”是佛教术语,指一切现象。他的意思是说,世上的一切现象,都是各种机缘凑合而成的(假有),而不是本有的,因此是空寂的,所以说“虽色而空”。但又不完全等同于空寂,因为毕竟存在着“假有”,所以又说“色复异空”。这样,他“空”得也不很彻底。他保留了这个“假有”,其实是对世俗的妥协,因为他广交世俗的名士朋友。

    支遁保留了“假有”,就是为了“即色游玄”,借助于眼前的现象(色,即假有)来领略体悟般若本体。作为一个僧人,他的本体应是佛教的“空”,他的命题应是“即色游空”,他却有意使用了“玄”字,成为“即色游玄”,显然是为了与玄学相沟通,与玄学名士相呼应。前面已经说过,玄学家讲“以玄对山水”,以达到“由山水悟玄”。孙绰《游天台山赋》中也说“即有而得玄”,他的“有”在这里指的就是天台山,亦即山水。同样,支遁“即色游玄论”的“色”指一切现象,当然也可以是自然山水,通过山水风景来体悟“空”“无”的佛教或玄学本体。另外,我们记得,《游天台山赋》还说“泯色空以合迹”,细细体会,泯灭了“色”(现象、假有)、“空”(本体)的界限使之融会,这不正是支遁说的“即色游玄”吗?所以这一切都是一致的,体现了江左名士的思潮和兴趣所在,是他们倾情山水的哲学根源。

    《世说新语·言语》篇有一则故事,可以帮助我们更加生动、形象地理解这种“以玄对山水”“由山水悟玄”的思潮:“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简文”即会稽王司马昱,后来为晋简文帝。华林园是东晋的皇家园林。“濠、濮”,濠水和濮水,这里指的是《庄子·秋水》篇的两则小故事,“濠、濮间想”当然是道家的思想。却说司马昱有一次来到华林园,面对着掩映迷离的林水风光,忽然有所“会心”,体悟到与之相关的老庄思想。这不正是玄学家孙绰说的“即有而得玄”,佛教徒支遁说的“即色游玄”吗?

    “即色游玄”“即有得玄”,假如这“色”“有”是山水,而且又写到诗篇里,那么“带玄言的山水诗”就产生了。这是“以玄对山水”的结果。而当人们“以美对山水”的时候,纯粹的山水诗就产生了。这在后面还会讲到。

    一座小小的剡东山,一时之间,居然出了佛学的两个宗派,可谓“七分佛宗有其二”。东山有知,是可以引为骄傲的。

    如果再稍微广而言之,那么在剡县这个地方,还诞生了六家七宗的又一个宗派,那就是于法开的“识含宗”。不过他不是住在剡东山,而是在剡白山的灵鹫寺,与东山离得不很远。他也是名士化了的名僧,与孙绰、谢安是好朋友,孙绰曾称赞他“才华赡逸”“才辩纵横”。他与支遁既然是不同的宗派,当然就免不了要争辩。据说他因辩不过支遁,一气之下,便转而专攻医学,成为神医。但他对支遁始终耿耿于怀,总想报那一箭之仇。有一次他听说支遁在山阴讲《小品》,便派大弟子法威前去“搅局”。他先估计好法威到达时支遁会讲到第几品,告诉法威如何一层层地向他发难,直到使他无言以对。法威按照老师说的做了,果然一切都如所料,大庭广众之前,把支遁弄得下不了台,非常恼火。

    于法开“识含宗”的大意,只要想想苏轼《西江月·平山堂》的名句“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就不难理解了。法开认为人生是长夜,是梦,人们举目看到的一切事物,其实都是梦中所见,是幻相,是俗谛。等到“大梦既觉,长夜获晓”,“转头”了,才惊悟一切皆空,才算获得了真谛。

    东坡通晓佛教,他大概也受到“识含宗”的启迪吧?

    一个不大的剡县,一时之间,居然“七分佛宗有其三”,这真是剡县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