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吕安死后,最难以为怀的,大概要数向秀了。

    他们三人相处的时间最长。前面说过,他“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从此,那叮咚的锻声永远听不到了,那清亮的水流也永远看不到了。他恍恍惚惚,失魂落魄。坐在家里,总觉若有所失;走出家门,又会忘记要到哪里去。

    作为最亲密的朋友,对于他们的死,他是旁观者清。吕安完全是因为哥哥的诬陷,那就不用说了。嵇康的事就不那么简单了。他太刚烈,太峻切,太不留面子。那天钟会来访时他也在场。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得罪的正是睚眦必报的凶险小人。而钟会能够得售其奸,则又因为嵇康太不与司马氏合作,不像阮籍那么圆滑。大奸雄奉行的宗旨从来是: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除!

    所以向秀也感到自危。这不仅因为他与嵇、吕关系最密,也因为他一直隐而不仕。不过,正巧这年冬天,他的家乡河内郡举荐他到朝廷汇报工作,他知道这是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便应允了。

    到了洛阳,见到执政的司马昭。司马昭故作惊讶,诡秘地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有箕山之志吗,怎么在这里看到你了?”

    是的,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确实有过隐逸的意向。但是他知道,司马昭根本不是在认真与他谈论问题。在他的笑里,他看出有得意,有调侃,有嘲弄,有阴森的杀气。于是他便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回答:“巢父、许由太清高,不理解尧的深意,不值得过分效慕。”

    巢父、许由是传说中著名的清高的隐士。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便逃到箕山之下,隐居起来。后来尧又召他当九州长,他觉得这话脏了他的耳朵,便跑到颍水上游去洗耳。没想到另一位隐士巢父比他还清高,当时正在颍水下游饮牛,听说事情的原委后,对许由说:“你自己嫌脏,找个地方偷偷洗就是了。你当着大家洗,就是想出名,让人家知道你清高。你这思想弄脏了水,也脏了我的牛嘴!”于是便牵牛走到更上游。

    司马昭听了向秀的话,哈哈大笑。于是二人达成默契,心照不宣。

    说向秀半是认真,是因为他以及后来的郭象注《庄》,有时离开《庄子》的本意,向世俗方面发挥,比如认为巢、许隐居固然是无为,尧在位其实也是实行无为而治的,所谓身在魏阙而心在山林,所以显与隐、出与处并没有实质的差别,这样解释就调和了自然与名教的矛盾。有人认为他有负于嵇康,其实嵇康在世时已读过他的《庄子》注本,了解他的思想。嵇康若地下有知,也不会奇怪他现在的行为。

    向秀在洛阳没待几天,就要返回河内怀县。他先是乘船北渡黄河,然后换上马车朝东北方向进发。快到怀县的时候,他决定绕一下路,到山阳去凭吊嵇康的旧居。

    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瞧,山阳城到了,他吩咐停下马车,自己要下车再用双脚走一走,双眼看一看。城外的原野还是那么萧条,加上正值严冬,冰雪纵横,显得越发凄凉。进了城,顺着那条小路,那条他们三人走过千百次,也争论过千百次的小路,来到嵇康的旧居。

    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这里已经不再住人,显得十分破败。大门边、院落里长满了杂草。门窗都没有了,只剩下框架,像骷髅那样张嘴瞪眼。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从黑洞洞的屋里飞出两只蝙蝠。远处的竹林虽还绿着,却已经乱七八糟,想象得出里面潜藏着狐兔。

    天已经晚了,暮色苍茫。忽听有位邻居吹起笛子,声音嘹亮、宛转、凄异,时断时续,像一条看不见的带子绕着这小院飘飞。向秀再也忍不住了,出声哭起来。事后,他写了一篇《思旧赋》,述说今日的所见所感,其中写此刻的心情是:“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黍离》《麦秀》是两首先秦古诗。《黍离》写的是西周首都镐京被攻破,平王东迁,后来有位官员来到旧都,见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忧伤彷徨,写了此诗,“愍周室之颠覆”。《麦秀》与此类似。周武王灭商后,殷商时的贤者箕子有一次路过故都殷墟,看到宫室毁坏,禾麦丛生,悲哀地唱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向秀面对的情景和自己的心境,与《黍离》《麦秀》是一致的,所以他说想起(“惟”)这些古昔的事情便感怀现在,心情纠结而痛苦。旧居犹在,但是人呢?人的风神容止呢?人的无与伦比的风华和才志呢?

    《思旧赋》很短,只有一百五十多字,鲁迅说它刚开了头,就匆匆结了尾。我想,既然言不能尽意,那也就无所谓什么结尾。即使再写上万言,能写尽那浩茫的心绪吗?

    颜延之《五君咏》咏向秀:“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前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传抄有错,“山阳赋”就指《思旧赋》,它确实是恻怆的。

    入晋后向秀做了官,但也只是混口饭吃而已。他与司马氏始终格格不入。他以后也没有什么可记,只是有一桩公案涉及他,但那时他已去世,也不过提到他的名字而已,所以到这里我们也可以与他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