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名士们身虽过江,心,却留在北方。

    他们不同于前代的中朝名士,虽遭纷乱却始终没有离乡去国;他们也不同于后来的江左名士,故乡只在遥远而隐约的幼年的梦里;而那些出生在南方的,故乡更只在家谱里,抽象得犹如风干的树叶。他们则在北边度过人生最好的青春年华,而心总是与青春拴在一起。这心,也许,拴在北方旧居绮窗前那盆兰花上,也许拴在老宅不远的山脚下那片绿罗裙样的春草上,也许拴在老辈坟头那字迹有点儿模糊的墓碑上。总之,他们只有在梦里才能忘记身是客。

    司马睿的政府体恤他们的心情,在他们聚居的地方,设置了一些侨县、侨郡甚至侨州,用北方原有的地名命名南方的地方,如徐州、琅邪郡、临沂县等等,好使他们虽然身在异乡,却仍有一种如在故乡的感觉。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吗?这只能更加勾起渴,引起饥。

    好在江南有实实在在的好风景,有好看的山水,好看的花草,在春天,也常常有温润的好天气。特别是建邺的那座“新亭”,是三国时孙权所建,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处所,临近江渚,地势较高,可以望到江北很远的地方,是名士们喜欢光顾的所在。

    这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暮春的日子,他们又结伴而来了,其中也有王导。王导自身也是名士,与他们气味相投;同时,他又是一位身负重任的谋主,他来,自然还负有别的使命,照实说吧,那就是要收拾和凝聚这些失魂落魄的名士们的心气。

    新亭的风景,今天显得似乎格外亮眼。周边的树叶,深绿、浅绿、黄绿、淡红、深红、紫红,色彩斑斓,很有层次感。树上以及攀缘在亭上的杂花,大概为了向这个春天道别,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发地怒放着。几只啁啾的画眉看到人,飞走了,后来又飞回来,依然啁啾着。这一切,都慰藉着名士们那若有所失的心。

    亭边一块空地上的芳草,经过一个春天的茁长,愈加肥厚、茂密了。多汁的茎叶,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芬芳气息,淡淡的,隐隐的,氤氲在空际间。像往常一样,他们就地坐下,宛如坐在富有弹性的茵席上,一边饮宴,一边说说笑笑,谈古论今。这样,就暂时忘记了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乡愁。

    这时人们忽然发现,座中周顗抬着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北边什么地方,又站起来,一手拿酒杯,一手指着远处说:“看呀,那里,对,就是那个地方,像不像洛阳东门外一带的风景?”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了,长叹道:“唉!风景依旧,山河却全不一样了!”

    一滴泪珠,一闪,落到他的酒杯里。

    周顗是座中年龄较大的,已经四十开外,是汝南安成(在今河南)人。父亲周浚,以军功封武城侯,他后来承袭了这个爵位,所以人们也称他“周侯”。母亲名叫李络秀,是一位能干而有决断的女子。当周浚为安东将军时,有一次打猎遇上暴雨,带着部下到一户人家的前庭避雨。这户人家看起来挺富有,却见不到人。悄悄往里一看,只见一位年青漂亮的姑娘在指挥丫鬟杀猪宰羊,为他们几十人准备饭食,干得井井有条,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她就是络秀。她引起周浚的感动与爱慕。事后,他就向这家的家长求她为妾。她的父兄不同意她做小老婆,她便说服了他们。大概在她内心,也同样看中了这位一表堂堂的将军吧。他母亲后来也过了江,而父亲的尸骨却长留在家乡的土地上,陪伴着世世代代的亡灵。

    在北方,他就已出任过尚书吏部郎、镇军长史等官职。司马睿镇守建邺以后,他较早渡江成为其军谘祭酒。现在他听说北方的山河更加破碎了,连京城都被焚毁了,怎能不泫然流涕呢?

    其他名士见了,也都相视流泪,哭成一团。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南宋吕本中《南歌子》的词句,正好可以表达他们此刻的心情。南宋与东晋一样,也是偏安江南的小朝廷,所以吕本中所寄托的感情,与这些渡江名士是一致的,精髓都是一个字:归。家乡明月在,游子何时归?

    此刻,保持着理智的只有王导一人。王导也伤感,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徒然的伤感也毫无用场。他站起来,脸色凄怆而凝重,一字一句说:“诸君,现在国难当头,大家正当齐心协力,拥戴朝廷,光复失地,何必像囚徒那样相对流泪呢?”

    这番话说得名士们心头一震,为刚才的失态暗自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