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去世的时候,谢安已经三十八岁,接近不惑了。对于这位风流标举的堂兄的永逝,他伤心了好长一阵子。

    谢尚有德政,有声望,去世以后,为当地士民所怀念,于是朝廷便派了同为谢家子弟的谢奕去接替他,出任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奕上任之前,先回会稽省亲,昨天刚刚离去。谢安与这位大哥的年龄差别大,感情深,小时候他有外任,常把自己带在身边。现在彼此都年纪大了,分手时很是依依不舍。他把这种心情对王羲之讲了,说:“人到中年,常常伤于哀乐,每与亲友离别,数日心情都很不好。”王羲之也有同感,说:“年纪大了,自然不免如此,正该用丝竹管弦加以排解。”

    是啊,在各种爱好中,谢安觉得最爱好的还是音乐,它最具有慰心的力量。真怪,即使那种悲哀的乐曲,听了以后,也会使人忘掉悲哀,而代之以温悒的幽思。所以近来每次出去游玩,他总要带上歌女和管弦。这真是有声有色的华美之旅!相王司马昱知道后,笑道:“谁说‘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我看谢安必出。他既然与人同乐,就不得不与人同忧。”也许会被他不幸而言中?

    妻子刘夫人有自己的想法。她看到大伯飞黄腾达,三个小叔俱已出仕,未免眼红,对谢安说:“大丈夫不当如此吗?”谢安笑笑:“也许不免会如此吧。”

    刘夫人惊讶地看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今天回答得和往常不大一样。

    谢奕只干了一年,到第二年也就是升平二年(358年)八月也病逝了。司马昱为了牵制在长江上游握有重兵的荆州刺史桓温,就以他的弟弟、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兼淮南太守。

    对此事反应最快而且最激烈的,竟是王羲之。王羲之虽然辞掉了官职,无官一身轻了,但他的心并没有轻松,他始终不忘忧国。他是谢万的好朋友,最了解谢万的为人。以他的落拓和疏狂,怎堪任军国重镇?他先是给桓温写信,说谢万做个从容讽议的朝廷官员也许适宜,让他去统率大军肯定是用非其才。桓温处在见疑的地位,不便讲话。他又直接给谢万写信,规劝他在军中不可任性放达,要与将士同甘共苦。这些苦口婆心之言,谢万都当成了耳旁风。

    王羲之所担心的这一切,谢安也都想到了。他深知哥哥谢奕虽然也任诞,也疏狂,但大事不糊涂。弟弟谢万则不管大事小事,都毫不在乎。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做点“拾遗补缺”的事情。还在弟弟任吴兴太守时,他便随之来到郡中。谢万性喜晚起,他就一大早来到他的居室,敲击屏风,把他从梦乡唤醒。

    谢万任豫州刺史的翌年,即升平三年(359年)十月,诏令他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安听说后,来到他的驻地,看到他依然不改名士习气,饮酒啸歌,不理军务,更不安抚慰勉官兵,便语重心长地把他说了一顿。他倒听话,第二天便把诸将召集起来,将手中的铁如意轻轻一挥说:“诸位都是强兵劲卒,必定善战!”军中将领最忌称他们为兵卒之类,愈加不满。

    两路兵马分头向北进发,都还算顺利。正在此时,郗昙突然病倒,退还彭城。谢万以为前面敌军强大,便也下令撤退。官兵对他本就怨恨,趁机脱逃,全军溃散。谢万成为“光杆司令”,单骑而归,不久被废为庶人。

    谢安共有兄弟六人。大哥谢奕去年去世,二哥谢据早卒,他排老三,四弟谢万现在被免,以下谢石、谢铁虽然都已出仕,但地位不显。以他们的才能,恐怕也很难有大的作为。堂兄弟方面,谢尚已在前年去世。谢氏家族兴起较晚,曾被讥为“新出门户”,难道马上又要衰落了吗?他心中不免暗暗忧虑。

    征西大将军桓温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思,第二年,即升平四年(360年)八月,聘任他为军中司马。这一回,他出人意料地应允了,时年四十一岁,已逾不惑,真是苦不早了。

    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只是又把东山游了一遍。他真恨不得把东山装进口袋,一起带走。这天一早,他乘车出发了。车跑出好远,他仍然回望着朝雾迷离的东山,暗暗说:“别了,东山,我会回来的。”

    此去没过多少年,他便成为朝廷高官,经历了与桓温近十年的“勃谿”、周旋。桓温病逝后,他成为执政大臣,使谢氏与司马氏“共天下”。淝水一战,他与弟弟、子侄以少胜多,为晋保住了半壁江山,也把他本人和家族推向辉煌的顶点。

    但他始终没有忘情东山。在离京城十多里处,他依照东山的样子建了一座假山作为别业。但画饼怎能充饥呢?后来他为了躲避皇权的反扑和倾轧,要求出镇广陵的步丘,并携带了家眷和财物,准备经营粗定后,就从那里直接乘船回会稽和东山。但雅志未遂,便去世了。假如谢安能够未卜先知,假如当初他能够梦见这个未了愿,那么在这离别的早晨,他应当这样说(用一位外国诗人的句式):“别了,东山,如果是永远地,那就永远地,别了。”

    在这里,也请允许我借谢安的光,一并向读者道一声:“别了,亲爱的读者,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