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谢安正是如此。自从他辞掉官职,解下官服,离开朝廷,回到东山,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了。那时他才二十一岁,那时本章才刚刚开头;现在他都快四十了,现在本章甚至本书都快结束了,我们都快要把他忘了,现在才想起他来,请他来为本章和本书煞个尾。——我们还记得,本书就是由他和袁宏开的头,恰巧首尾呼应。

    当年,他是决心在东山隐居不出,在光风霁月里终此一生了。在山顶上,他建了一条调马路,常常在那里遛马、驯马;还造了“白云”“明月”两座厅堂,在窗前极目远眺,可以望到远方水天相接处的几叶扁舟。沿着翠微的小径来到山下,有一座“国庆寺”,据说原是谢安的故宅。现在,在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西南上浦镇那边,有东山和谢安故居,恍惚中似乎还闪动着他迢遥而风雅的身影。

    朝廷上可没有忘记谢安。在他回来后不久,又召他为尚书郎和琅邪王友,都被他推辞了。大约在他二十七八岁时,有人推荐他为吏部郎,他也婉拒了。朝廷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只得敬酒不吃请他吃罚酒,宣布对他“禁锢终身”,即终生不得录用。与他同时被禁锢终身的,还有隐在另一个东山的也是屡征不起的阮裕。

    当然,“禁锢终身”,也不过说说而已,谁能保得住谁“终身”是什么样子?

    这倒正中了谢安的下怀,免得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于是他更加铁了心,有时独自来到深山,坐在一块草木掩映流水环绕的山岩上,远离喧嚣的尘俗,听溪水淙淙,鸟鸣嘤嘤,树叶喁喁,不禁悠然遐思,想起古昔那位轻辞王位的高尚隐者伯夷,自言自语道:“此情此景,与伯夷何远之有!”

    况且这里有那么多有学识、有情趣的志同道合的友人,如王胡之、王羲之、孙绰、许询、支遁等等,他们一道出则游山玩水,入则谈玄论道,真是其乐融融。王羲之辞官以后,彼此过从就更密了。有一次他与王羲之、孙绰等人泛舟大海,忽然风起云涌,波涛大作,诸公皆很惊惶,顿失平昔的优雅,唯有他从容镇定,吟啸自若。于是人们都称他有雅量,能够矫情镇物,将来必可大用。——也许,这件事情昭示了他日后必会出山?

    在东山的朝暾夕岚中,谢安的青春岁月在悄悄流逝。他的二十多个子侄,就是这流逝的明证。他刚回来的时候,他们有的还没出生,现在已是葱俊的少年;有的还在襁褓之中,现在已长成弱冠的青年。他喜欢与他们在一起,一起在山光水色中陶醉。看到这新生代,他就看到家族的未来和希望。他明知这种想法不大合于老庄之道,但还是忍不住考问子侄:“人生如梦,转眼消散,子侄们将来好坏与我何干,可我为什么总是要盼望他们好呢?”

    这个问题不很好回答。说得太实,会流为庸俗;说得太虚,又会不着边际。子侄们都默不作声,互相观望着。还是谢玄先发言了:“我看,这好比芝兰玉树,谁都希望它们生长在自家门楣两边。”

    谢安很满意这个回答,它令人引发出一种高华的联想。从子侄的方面说,芝兰玉树,有芳香,有光华,不平庸,不暗淡,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从家族的方面说,有声色,有气派,是华贵荣耀的门户。但这两方面的意思都含而不露,没有说破,只是用形象来暗示,构成一种华美的意境。

    这件事也许也预示了谢安必会出山,以光耀门楣?

    谢玄是大哥谢奕的儿子,他既有名士的风流,又有谋士的沉毅,是谢安喜欢的那种性格类型。他后来成为淝水大战的前方指挥者,与叔父们一起立下大功,可惜本书写不到那个时候。

    谢玄有个姐姐名叫谢道韫,也是谢安非常喜爱的。她是才女,能诗善文,本有文集二卷,后来都散失了,只留下几篇诗文。特别难得的是,她还善于清谈。女子而有文才的,在她之前,有班固的祖姑班婕妤、妹妹班昭,以及蔡邕的女儿蔡文姬、左思的妹妹左芬等,而女子善清谈的,除她之外,一个记载也没有。

    秋去冬来,天气冷了,孩子们喜欢聚集在谢安这边。有一天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这在江南是少见的,大家都很兴奋。谢安想观察一下他们的文学才能,就乘机问:“你们看这雪花用什么比拟好呢?”

    这回是二哥的儿子谢朗先开口,说是用“撒盐空中”比拟就挺好。道韫不大同意,说:“不,我看‘柳絮因风起’更贴切些,它们都轻飘飘的,好像在风中跳舞。”

    谢安一想,倒也是的。沉甸甸的盐粒与轻飘飘的雪花除颜色相似外,再没什么意趣;“柳絮因风起”则描出轻柔飞旋之状,传出空灵迷离之神,并不着痕迹地于冬天见春日,化寒冷为温煦。于是他向道韫笑笑,鼓励道:“好个柳絮因风起!”

    你看,这里有亲情,有友情,有山水之情,他怎能舍得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