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殷浩被贬到东阳信安,转眼一年多了。与王羲之分手,更是快四年了。前些日子听说他辞了官,住在剡县。剡与此地相距不很远,他很想过去看看,或请他过来,一叙别情。他至今还保存着他当年写的好几封信。现在看来,他劝阻自己北伐是对的,这些信也就觉得弥足珍贵。

    从堂堂的扬州刺史、参政大臣,成为穷乡僻壤的一介平民,殷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是的,是失落感,但又莫名其妙,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是因为失落了权势吗?扪心自问,他并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以前他辞官屏居墓园将近十年,屡征不起,就没有这种感觉。大概那时还年轻,觉得来日方长,现在却到了知命之年,来日无多了吧?

    在家人看来,废居信安以后,他虽沉默寡言,却也心平气和,一副夷神委命的样子,看不到有什么流放之戚。只是他总喜欢一个人,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地好像写什么。后来按照他的笔顺反复观察,原来他写的始终是四个字:咄咄怪事。

    什么咄咄怪事?是战场上的失败吗?是被免为庶人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

    他有个外甥名叫韩伯,字康伯,以前我们提到过他。他聪明好学,殷浩很喜欢他,说他将来必成大器。果然,他注释的《周易》,属于王弼那一路数的,发挥义理,很为人所看重,后世的儒者把它与王弼的注释一道,收入最权威的官方《周易》注本中,一直流传到现在。康伯也很敬重舅舅,为了使他不觉伤感和落寞,便陪伴他一起住在信安。最近,殷浩觉得不能再耽误外甥的前程,不断催他回京,他同意了。这一天,他看到舅舅面带笑容,一直把他送到河边。他上了船,回头向舅舅道别,忽听舅舅大声吟咏起“中朝”曹颜远《感旧诗》中的名句:“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富贵了,发达了,谁都来攀龙附凤;贫贱了,失势了,却都一哄而散,离得唯恐不远。康伯看到,舅舅眼里饱含着泪水。

    外甥走了以后,陪伴殷浩最多的,是佛经。前面曾经说过,早在屏居墓园之时,名僧康僧渊曾拜访他,向他讲起佛经。在学问方面他是个颖悟的人,立刻敏感到佛理可以与玄理相通,说出“玄理也应在阿堵上”这句名言。但当时他的兴趣还在别的方面,所以真正大读佛书,探究佛理,是在被贬东阳之后。

    当时佛书所流行的,大都是《般若经》类,殷浩所读的也是这些。以他现在的心境,与般若性空的说法,真是一拍即合。过去种种,可不都是因缘凑合的吗?不都是如梦、似幻、像烟吗?不过对一些具体、烦琐、生疏的东西,如什么“五阴”“十二入”“四谛”之类,他弄不懂,就把它们在书上标注出来,后来遇到一位和尚,虚心向人家讨教,很快也就释然了。

    他也曾攒了一大堆疑问,准备请教支遁。那是他读《小品》的时候,遇上一些深微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共有二百多处,他都一一注明。现在他的佛学修养已经大有长进,对这些问题都能谈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还没有很大把握,想向支遁请教或讨论一下,便派人去请他。

    当时王羲之正在支遁那里,他把支遁拦住了,对他说:“殷浩这个人,别看打仗不行,搞学问可灵着呢!知识又渊博,考虑问题深透,他弄不清的,你也未必弄得清,岂不有损你令名?你即使讲得再好,人们会觉得本应如此,也不会给你增添什么。”

    支遁听着在理,就借故推辞了。想起来真可惜,王羲之真多事,就为了一个名声,失去多少有益的学术探讨和真知灼见!

    在佛理的研读中,时间过得很快,来到永和十二年(356年)。有一次桓温与人谈起殷浩,对他颇表同情,说他有德有言,在朝廷做个令、仆之类,可以成为百官的表率。只是朝廷“用违其才”,用了他的所短,竟让他去领兵打仗!

    他俩本就没有多大矛盾,从小又是朋友,就向朝廷推荐他为尚书令,并给他写了一封信告知。殷浩读到信后,喜出望外,非常激动,立即给桓温回信。信放入信封以后,他怕有错误,又拿出来检查。这样,竟反反复复了十多次,最后才总算放心了。但他想不到的是,他发出去的,竟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信封!桓温开启以后,大怒,觉得是有意嘲弄自己,于是前议取消!

    殷浩知道这一切后,真觉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在当年,他在窝囊中死去,成为江左名士中的第三位逝者。现在有人认为,殷浩放逐后可能得了精神疾病,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在魏晋名士中,有好几位既是清谈领袖,又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但缺乏经世大略,最后沦为悲剧人物。这在正始,是何晏;在西晋,是王衍;在“中兴”,是庾亮;在江左,就是殷浩。既能清谈又能经世的,唯王导、谢安而已。看起来事关才分,不关清谈是否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