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濛去世的这年底,刘惔被任为丹阳尹,即丹阳郡的行政长官。丹阳尹是京都尹,治所就在建康,所以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昔日形影不离的王濛不在了,他感到无比的寂寞与空虚。

    正在这时,许询进入他的生活。

    许询一直隐在会稽。去年,与司马昱一起辅政的司徒蔡谟曾征他为掾属,他坚辞不就,并终身未仕,从此便被称为许掾、征君、征士、处士,等等。这次进京,是要接他姐姐回会稽的。

    他是主动上门拜访刘惔的。他们彼此虽早已久闻大名,但这还是头一次见面。他长着一副聪俊、灵秀的样子,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他在京城没有住所,刘惔便在郡府辟出一处景色秀美、环境幽雅的房屋供他暂住,并派专人服侍,床帷新丽,饮食丰美。

    有一天他与刘惔在客厅谈天,对盛情款待表示感谢,随后笑道:“这位子要是能够保住,可比东山舒适多了。”

    他的话里包含着这样的意思:看来做官比隐居好。

    刘惔也笑道:“吉凶无门,唯人自召。我怎能不趋吉避凶,努力保住这位子呢?”

    不用说,二人的话都境界不高。此时恰巧王羲之也在座。王羲之经庾亮去世前推荐,做了江州刺史,后来大概闲居过几年。再后来朝廷曾召他为侍中、吏部尚书等要职,皆不就。去年,又召为护军将军,他还想推辞。这时,那位也是屡召方起,刚当上扬州刺史没几天的殷浩给他写信了,用了别人动员他的语言来动员王羲之,说什么“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谓为然”,意思是说,人们都以你的出和不出观察朝廷政治的盛衰得失,我们认为也是这样,那么你何不出仕,以顺应大家的心情呢?于是就在当年初冬,王羲之出任了护军将军,来到建康。

    听了许、刘二人有失清高的对话,王羲之笑着挖苦道:“要是巢、许遇上稷、契,恐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巢父、许由传说是上古高尚的隐者,稷、契是商周著名的贤臣,他们无论隐也好,显也好,都不是追求个人生活的舒适。王羲之的话抖露出他们并不那么“清高”的马脚,使他们有点难堪。

    真正的隐居是艰苦的事情。江左名士虽然并不热衷权势,但也决不拒绝舒适。他们向慕的隐逸正是一种别样的身心舒泰,是风流,是闲适,是超脱,是自由,是大自然的可以怡情悦性的美,而决不会甘于荒江野岭,焦首垢面,苦心劳形。就拿许询自己来说吧,他名义上在会稽永兴的幽穴隐居,实际上经常接受各地官员的馈赠,有人讥笑他说许由在箕山隐居可不是如此,他解嘲道:“尧都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这个馈赠难道比我的小吗?”他一生都不缺少风光,所以虽一生未仕,《晋书·隐逸传》也并未收他,这是不难理解的。

    刘惔就这样与许询认识了。有人问他,耳闻为虚,眼见为实,许询比耳闻的如何?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才情过于所闻。”

    许询也常与司马昱清谈。最近一次是在相府的一处幽室,周遭还弥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时间是夜晚。据记载,那是一个“风恬月朗”的夜晚。在这样一个诗一样的环境,两个诗一样聪俊的年轻人会面了(司马昱大不了几岁)。许询一向善于表述自己的情怀,无论是老庄式的玄妙旷远的表述,还是诗骚式的芬芳悱恻的表述,他都行,而且这次发挥得还超过平日。司马昱虽然对他素有了解,但这次尤为赞叹,两人不知不觉谈到拂晓,从月色迷离谈到晨光熹微。他事后对人说:“玄度才情,真是不可多得!”“玄度”是许询的字。与刘惔一样,他也用了“才情”这个词称赞许询,这个词在当时并不常见。

    许询在京待了一个月,就要回会稽了。这一个月,刘惔真是无日不来看他,有时一天竟来好几次。所以许询的离去他最闪得慌,但口头上却说:“你再不走,我就成为轻薄京尹了!”意思是说,也许人们会讥他“轻薄”,像一个缠着情人的男子,或者说像一个好“男风”之徒。许询走了以后,他还一直想念他,常常来到他昔日居住的地方,睹物思人,说:“每当清风朗月,就叫人思念玄度!”也难免人们也许会讥他“轻薄”,他对许询的缠绵之情,确实像一位初恋的少年。顺便交代一下,再过不到两年,刘惔也去世了,只活了三十六岁,比他的好友王濛还少了三岁,是江左名士中的第二位逝者,以后不再会写到他,让我们也向他告别。

    许询在当时名气非常大。据说他进京那天,观者倾城而出,令人想起当年的卫玠。卫玠是因为标致,许询却不知为什么。司马昱曾夸奖他的五言诗“妙绝时人”,但他的五言诗只存下三首残篇,也并不高妙。另外他也没有别的著述传世,各方面都远逊与他齐名的孙绰。但尽管如此,他在当时的名望却高于孙绰。他肯定有过人的风华和魅力。这也许靠他的人格与才情?才情是一种巨大的磁场,它异常富有吸引力,但也很容易成为不结果实的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