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司马昱的地位相当于丞相,他又是会稽王,因此人们称他为“相王”。这与王导不同,王导是只能称为“相公”的。

    司马昱只有二十六七岁,富于春秋。他地位既高,为人又和气,还爱好清谈,身边早就围拢着一批谈客。现在从封地会稽来到京都建康,清谈就更方便了,谈客也更多了。《世说新语》等书记载的这个时期的几次清谈,大都在他家里。最近就又有一场有名的清谈,《晋书·刘惔传》是这样记载的:“(刘)惔雅善言理,简文帝初作相,与王濛并为谈客,俱蒙上宾礼。时孙盛作《易象妙于见形论》,帝使殷浩难之,不能屈。帝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之。”乃命迎惔。盛素敬服惔,及至,便与抗答,辞甚简至,盛理遂屈。一座抚掌大笑,咸称美之。”

    时间是明确的:司马昱当丞相后不久。我把它具体放到永和二年(346年)三月到七月之间,即殷浩将起未起之时。地点显然是在相府。人物有刘惔、王濛、殷浩,这三位是熟习的,已经成为我们的老朋友。孙盛其实也不陌生,他是孙绰的堂兄,前面已经多次提到他,还经常引用他的著作,因为他除善于清谈外,更是一位历史学家,所作《魏氏春秋》《晋阳秋》等史书虽未流传下来,却经常被别的书引用,有“良史”之称。他先是庾亮的参军;庾亮去世后,他成为继任者庾翼的参军;庾翼去世后,又成为新的继任者桓温的参军。此时可能是奉使回京办事,故有机会参加相王的清谈。

    根据《世说新语》的记载,当时在座的还有谢尚,他此时为何在京,那就无法考证了。

    这次清谈的主客双方,开始是孙盛、殷浩。这可是两个老对手了。有一次孙盛专程到丹阳墓所与殷浩论辩,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片刻不停,饭也顾不上吃,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反复了好几次。激动起来,彼此挥动着麈尾,毛纷纷落到饭菜上。直到晚上,都忘记了吃,却到底没决出个胜负,谁也不服谁。殷浩说:“你这头犟嘴马,我终究要穿你鼻子!”孙盛说:“你这头烂鼻子牛,我有一天要穿你脸腮!”

    不过两人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的具体内容和话题,书上没记下来,似乎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愉悦和满足就在过程中,甚至连结论也不重要。但今天就不一样了,论题是明确的:“《易》象妙于见形。”

    这是孙盛的强项。说来话长。早在本书第一章就已经讲过,自来的《周易》研究,大致上可分为象数派和义理派。顾名思义,象数派重视卦象、爻象等等,用以占算吉凶祸福;义理派虽也主张“立象尽意”,由“象”领会出义理,但又要求“得意忘象”。“象”好比敲门砖,敲开哲理的大门,就可以扔掉了。王弼是玄学义理派的代表,前面说过的管辂、郭璞都是象数派的代表。孙盛大体上也属于象数派,他曾抨击王弼的《周易注》“叙浮义则丽辞溢目”,说他用满纸的华丽辞藻奢谈肤浅的义理,却把六爻等“群象”都摈弃不顾。这次聚谈,他又发表了《易象妙于见形论》,看题目就知道是重视图象的,说什么“六爻周流”,演化为八卦、六十四卦,通过这些卦象、卦画,就可以使“吉凶并彰”,预卜祸福。

    殷浩的清谈玄学虽然样样通,却不能样样精,这次他可不能像与支遁辩论《四本论》那样势如破竹了,甚至也不能像上次与孙盛废寝忘食的辩论那样势均力敌了,这次他根本无法驳倒孙盛,却被孙盛攻得体无完肤,不但完不成相王的期许,还使孙盛更加得意扬扬、目无余子了。其他几人也不服,觉得他是狡辩,但又说不过他。司马昱只好说:“叫真长来,真长能制服他!”

    “真长”是刘惔的字。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孙盛本就敬佩刘惔,听说他要来,信心先就去了一半。刘惔来后,要他再把自己的“理”复述一遍。可能是事过境迁吧,他也讲不到先前那么好了。刘惔清谈素来简洁明快,三言两语,便切中他的要害,把他难住了。于是在座的都拍手称快,哈哈大笑。

    人世难逢开口笑,孙盛当然也不会在乎。过了几天,他就返回荆州。到十一月,便随桓温伐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