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吧,鹤
支遁并没真的化钱,就在沃洲山逍遥而诗意地栖居着。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上有瓦蓝瓦蓝的天空。树下有花,有草,花草上有明眸般的露珠,露珠里有天空的瓦蓝。人生在世,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更好的呢?
在这里留下他不少诗意的遗迹和故事,特别是他有关“逍遥”的著名的宏论。虽然准确地说,这宏论不是在这里发的,也不一定是在这段时间发的,但并不妨碍我为了方便而放在这里叙述。
那宏论是在建康白马寺说的,而且是分两次说的。第一次是,他听到一位名叫刘系之的正在与人谈论《逍遥游》。我们已经知道,《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是《庄子》的基调,是庄子的人生境界与理想。什么是庄子的“逍遥”?怎样才算“逍遥”?只听刘系之振振有词地说,“适性”就是逍遥,适宜自己的天性、个性,就可以做到逍遥。
他听了心中一动,这不还是向秀、郭象的“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的说法吗?按照这种说法,不是一切小人、坏人、庸人,只要合于他们的“性分”,为所欲为,就一样是逍遥吗?于是他走上前去说:“不对!如果以适性为逍遥,那么暴君夏桀、强盗柳下跖无恶不作,这正合于他们的本性,也该算逍遥了。”
晚上,他睡不着。他想,一种荒谬的理念控制了人心,会是多么可怕!他觉得应当正本清源,引导人们有一个正确的理解,于是便开始注释《逍遥游》。过了几天,他又来到白马寺,碰上太常冯怀等人,便把自己思索的成果对他们讲了。他这番话挺长,又有些难懂的当时的用语,这里不能全文引用,也很难逐句解释,只能略述大意。
支遁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说,庄子所谓的“逍遥”,是阐明“至人之心”的。注意,是“至人”,是伟大而超越的人物,而不是庸人、凡人。而“至人”追求的是“至足”,是最大的精神满足,是最高的人生境界,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自足”——自我满足。他乘着天地之气,游于无穷之境,驾驭外物,而不为外物所羁绊,这才能达到逍遥。一般人追求的是“自足”,是自己的一点儿小小的欲望,就好像饿了的人吃上一顿饭,渴了的人喝上一碗水,就满足了,快乐了,忘记了高远的目标,仿佛人天生就是如此。不错,他“适性”了,但难道他真的“逍遥”了吗?
这就是支遁所诠释的《庄子·逍遥游》的大意。每当看到这段文字,我总不由得想起两句现代的诗:“既然我们立志要长风破浪,那小小的池沼怎能满足我们的渴望?”或者想起那篇歌唱雄鹰的著名的散文诗。一只受伤的鹰跌落在山谷里,它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最后一次飞上高远的天空,因为那里有它的幸福;而一条蛇则满足于山谷里的潮湿和温暖,它怎么也不能理解那不安分的鹰,他觉得在这里就很幸福。不过我这样比拟是很危险的,是表面的相似,比拟的双方实质上往往属于不同的思想体系。要之,比拟总是蹩脚的。
支遁的“逍遥”新义得到名士们的认同和接受,用以取代了向、郭之义。这似乎经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庄子立下一个超越的逍遥境界,向秀、郭象用世俗的诠释否定了这个境界,支遁又重新拉回超越的境界。不过这样说也很危险,因为庄子与支遁属于不同的思想体系,他们虽都讲“至人”,内涵却不同。说起来很简单:一个是道家,一个是佛教。
说支遁过着诗意的生活,比如他喜欢养马。在他居住过的沃洲小山,据说曾有养马坡、饮马池、上马石等遗迹,也不知真假。养马本是实用的事情,战士养马是为了打仗,农民养马是为了乘载,商人养马是为了卖钱,而他养马却什么也不为。有人讥笑他,说僧人养马不伦不类,他说:“我喜爱马的神骏。”“神骏”就是诗意,因为诗是无用之用,它只激发人的美感。
支遁还喜欢养鹤。有人送给他一对幼鹤,他很高兴,把它们养大了,长出长长的翅膀,扇动着,似乎要飞去。他很舍不得,就把它们的翅膀剪短了。他看到它们有时张开翅膀,扑棱棱想要飞,但只能蹿起几尺高,就跌落在地上,回头颓然地看看翅膀,又垂下头,似乎有无穷的恼丧与伤感。这时,他不禁自责:“它们既有凌云之姿,为什么不放它们飞,而当成玩物呢?”
也许他还想到《庄子·养生主》上的那几句话:“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山泽中的野鸡也许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百步才能喝上一口水,尽管如此艰难,它还是不希望被养在笼子里,因为那里没有自由。这两只鹤,不就像那野鸡吗?他养着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倒是像向秀、郭象所说的,“适性”了,“自足”了,但它们“逍遥”了吗?显然没有。不是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吗?它们也有广袤的原野,也有高远的天空,它们也需要“至足”,它们也渴望真正的逍遥啊!于是他加意呵护它们,喂养它们,不久,它们又长出更长、更强健的翅膀。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带它们来到一座形状酷似马鞍的小岭,把它们向上一抛,任它们飞上瓦蓝的天空,大声喊道:“逍遥吧,鹤!”
后来,这座小岭就叫作放鹤岭,传说岭下还曾经有一个放鹤亭,我曾经四下寻觅,却怎么也寻觅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