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召唤(一)
还是顺着孙绰的话头,来说谢安东山吧。
尽管孙绰也曾隐居在同一座东山,但东山毕竟是与谢安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东山之志”“东山再起”的成语,都是来自谢安;“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李太白的这些诗句,吟咏的也都是谢安。
他爱东山,爱那在众山间岿然特立的东山,那奇峰异岭犹如鸾飞鹤舞的东山!他要在它的山岚溪月中度过此生。所以朝廷多次征聘,年纪轻轻的他都老气横秋地托病推辞了。但这一次,如《晋书》他的本传所说:“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必欲致之,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月余告归。”
据《资治通鉴》记载,咸康五年(339年)七月王导去世后,以庾冰为中书监、扬州刺史,辅佐成帝,到建元元年(343年)八月,庾冰出为江州刺史,镇武昌。这样,其间整整四年,庾冰都以扬州刺史身份在京辅政。推算起来,他征召谢安的时间,大概是在咸康六年(340年)正月庾亮去世之后,也就是孙绰写作碑文以后,这时谢安二十一岁。庾冰法令严苛,他“必欲致之”——一定要弄到手,竟多次下令郡、县协助,敦促谢安赶紧应召进京。显然,这一次他是无法推托了。
不过他在建康也只待了一个多月,可能又是托病,就要“告归”了。这一个多月他觉得过得很慢很慢,但有时也觉得挺快。在这三十几天里,他结识了不少朋友。
首先是彼此都相见恨晚的王羲之。王羲之原是庾亮的参军,受到庾亮的赏识,去世前推荐他为宁远将军、江州刺史,现在大概正在京准备赴任。尽管他比谢安大了十七岁,却很能谈得来,不过也有谈不大拢的时候。
有一天他俩登上建康的冶城,四顾茫茫,谢安不禁有悠然出尘之想,大谈老庄的玄虚之论。王羲之不以为然,说:“现在中原未复,天下未宁,而清谈妨务,恐怕不切实用吧!”谢安听出他话中有清谈误国之意,反驳说:“秦朝任用法家,实用倒实用了,却二世而亡,难道也是清谈的罪过吗?”
王羲之显然更务实些。不过这并未影响二人的友谊,况且也不过是略有歧异而已,谢安也并非全不务实,王羲之也并非全不谈玄。
谢安也拜访了标致的王濛,他年长十一二岁,正任中书郎。他与谢安清谈了良久,事后对家人说:“刚才这位客人虽然年轻,但娓娓而谈,咄咄逼人!”
通过王濛,他又认识了刘惔。王、刘是齐名的好友,都是当时的清谈领袖,据说凡是标榜风流的,必以他俩为宗师。刘惔娶了晋明帝的庐陵公主,谢安后来则娶了他的妹妹。
现在,谢安即将返回昼思夜想的东山了。为了给他送行,几位名士举行了一场清谈。地点是王濛家。参加的除王、谢外,还有许询、支遁。许询还只有十六七岁,他无官一身轻,会稽、建康之间,任他来去。
支遁是赫赫有名的高僧。据说他本姓关,也是世家子弟,从小博览群书。西晋灭亡后,他随家来到吴县(今江苏苏州),二十五岁(338年)在余杭山出家为僧,师从支谦,故法名支遁,字道林。最近期间,他来建康祗园寺讲学。前头说过,这个时期的佛学,是与玄学糅合在一起的,以便借助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因风易行。王濛听讲以后,大加赞赏,说他简直是穿着袈裟的何晏、王弼。谢安也称赞他能抓住实质,不拘字面,犹如九方皋相马,唯重神骏,忽略皮毛。
现在他们在王濛家,谢安倒反客为主了,成为主持人。他说他就要回山,佳会难再得,今日要畅谈一场,以抒怀抱。许询向王濛要来一部《庄子》,信手展开,正是《渔父》。这一篇简洁明白,又单纯,又有趣,又深邃,名士们没有不熟悉的。谢安让大家各自议论一通。支遁先讲,一口气说了七百余言,立意精当鲜明,词采奇警出众,大家莫不称好。
轮流讲过一通之后,谢安问:“诸位都尽兴了吧?”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都说准备聆听他的高论。于是谢安从新的角度,提出几个新的论题,然后一一深入阐发,洋洋洒洒讲了一万余言,众人都感到一种思想上的豁朗与满足。支遁称赞说:“你一向豪迈奔放,讲得自然超拔出群!”
《庄子·渔父》篇有完整的故事和结构,有明确的主题思想,主张“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天”就是自然,“真”就是“精诚”,“俗”则是儒家的礼法。礼法是对自然的悖逆,对精诚的扭曲,有了它,便“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谢安等人对此是怎样发挥的,不得而知,但总之是皆大欢喜。
应当承认,建康是不错的,有许多高雅的朋友。但他更思念东山,他似乎时刻都听到东山在召唤,于是不久就回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那么久,那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