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王导身体欠佳,恐怕不是三天两日的事情了。太宁三年(325年),晋成帝司马衍登基大典,王导托病没有参加;他还托病不朝,却为郗鉴赴任送行;这一切虽然包含着对“政事一决于(庾)亮”的不满,但也必定有病可托。那一年,他五十岁。

    此后,时而有他身体欠安的透露。比如咸康元年(335年),王导因“羸疾”即病弱,没能参加朝廷的聚会,于是这年三月,司马衍亲率群臣到他府上设宴聚饮。那一年,他六十岁。

    咸康四年(338年)六月,改司徒为丞相,仍由王导担任(王导死后又改为司徒)。王导对政务却更加淡漠了,文件只是大致翻翻,便签上名字,表示已阅、同意。这虽与他崇尚无为、简易有关,但体力和精力不济,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那一年,他六十三岁。

    这段时间,正是庾亮策划“倒王”之时。尽管他表面不露声色,若无其事,内心肯定会很气愤,也难免紧张和忧虑,这无疑也大大损伤着他的身体,结果于第二年即咸康五年(339年)七月一病不起。这年,他六十四岁。

    王导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他回想平生,特别是“中兴”以来的所作所为,包括清静、无为、宽松的基本方针,他觉得还算得当,自己也还算满意,不禁喟然长叹:“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愦愦”就是糊涂。他的意思是说,现在人们都嫌我糊涂,将来他们怀念的,恐怕正是这糊涂。

    确实,王导去世后,本想让庾亮由武昌入朝辅政,庾亮坚辞,于是就用了他的弟弟、扬州刺史庾冰。庾冰辅政一改王导的做法,在个人作风上,他忙忙碌碌,不舍昼夜;在为政方针上,变“网漏吞舟”为“网密刑繁”。有人当面批评他:“你看起来纲目不失,其实不过是小道小善罢了。王丞相会这么做吗?”这话受到青年谢安的激赏。谢安后来也做了丞相,他的为政方针是“不存小察,弘以大纲”“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可以看出,完全是从王导那里继承来的,连字面都相似。

    却说去年五月,晋成帝以王导为太傅,郗鉴为太尉,庾亮为司空,这是最高的三名朝廷大臣,是国家的三根栋梁。现在王导死了,三根栋梁去其一。一个月后,郗鉴,第二根栋梁,也摧折了。

    郗鉴是在升任太尉后得病的,当时已年届七十,自知不治,便上疏辞去太尉,并对后事做了安排。他原本也是流民帅,统领的官兵多是北方人。小草恋山,百姓怀土,他们想念家乡也是常情。但如果他死后他们自发北渡,很容易出乱子,所以要有镇得住的人接替。他觉得他的侄儿、晋陵内史郗迈很为流民拥戴,可为兖州刺史;太常蔡谟众望所归,在流民中颇有威信,可任徐州刺史。朝廷采纳了他的建议。

    郗鉴不愧为“中兴名臣”。他正直,有主见,顾全大局。他反对陶侃、庾亮的两次“倒王”,使东晋免除了再遭动乱之灾。所以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读通鉴论》说:“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

    在王导去世前,庾亮也已经得病了。那还要追溯到年初。他看到北方自石勒死后,始终没有平稳下来,便想借这个机会收复中原。王导赞成他的想法,郗鉴却认为准备不足,不可大举。但庾亮还是加紧部署,命毛宝等戍守邾城(今湖北黄冈西北),其他诸将也各有安排,他自己拟进驻石城(今湖北钟祥)。到了五六月,邾城被陷,毛宝投水自杀。庾亮良图成空,又悔又愧,窝囊出病来。适逢王导去世,朝廷征他为丞相,他哪里还有脸面!病势却日渐沉重,于咸康六年(340年)正月去世,年五十二。

    庾亮一表人才,至老不减,人称“丰年玉”。下葬之时,有位大臣流涕叹息道:“玉树竟被埋到泥土中,叫人怎能甘心呀!”是的,从此永远消失了,他那天人般的风姿!

    庾亮缺乏政治才能,更缺乏实际的政治经验。他能够登上那么高的位子,主要依靠两条,一是国舅的身份,二是出众的仪表。他一生做成的事情不多。在苏峻的问题上,更完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王导的问题上,也差点儿酿成大祸。总之,他也许是合格的名士,却是不合格的名臣。

    但也不能把他看作反面人物,他不是大奸大恶。即使“倒王”之事,虽有争权夺利的成分,但主要还是由于政治理念的差异。他曾经有匹“的卢”名马,殷浩说这马对主人不利,会“克”主人,劝他卖掉,他说:“那不就把祸害转给别人了吗?”说得殷浩很惭愧,可见他心地的善良。至于他的雅人深致,前面已经领略过了。

    仅仅半年,“栋梁”就接二连三摧折了。当时朝野流传着一句话:“三良既没,国家殄瘁。”“三良”在这里无疑是指王导、郗鉴、庾亮。“殄瘁”就是困苦。三位贤者都离人们而去了,国家面临着困境。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天塌了,有地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