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雅兴
下面的故事就是真实的。
东晋小朝廷建立不过十年,就经历了两场轩然大波,而且都险些灭顶。以下的十年虽仍不乏勾心斗角,有时甚至还很险恶,但由于当事者的隐忍,相关者的调停,名士处事方式的温雅,总算化险为夷,风平浪静。于是,像一位现代作家说的,在平静中,“积习”又趁机抬起头来。他所说的积习是作诗,这里指的是清谈。
现在,“渡江名臣”只剩下了王导、庾亮、郗鉴。陶侃虽也是名臣,但他原是南方人,用不着“渡江”,况且他于咸和九年(334年)六月去世。接替他的是庾亮,其官职是征西将军,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兼江、荆、豫三个州的刺史,镇武昌,俨然是“西南王”。这样就形成两个权力中心,一个是他,在长江上游;另一个是王导,在建康。这同时也是两个清谈的中心。
庾亮是名士,他自然少不了名士掾属,如王羲之、王胡之、殷浩等当时都在他的幕中。他们虽然都已三十左右,但在庾亮等渡江名士面前还属于小字辈,只有到下一章,才真正是他们的天下。现在,以及下一节,我们先请他们出来亮一下相。而对于庾亮、王导来说,故人云散,能做他们谈客的,也只有这新生代了。
王胡之与王羲之是堂兄弟。他的父亲,就是那位曾经传授王羲之书法的王廙。他来武昌比较早,任庾亮的记室参军。后来殷浩也来了,起先也任参军,后升为长史。乐莫乐兮新相知。对于他的到来,王胡之非常高兴,因为久闻他的大名,现在有了互相切磋的机会。
殷浩是当时清谈的后进领袖,“为风流谈论者所宗”。他也确实会说。有人曾问他:“为什么人将要做官就会梦见棺材,将要发财就会梦见粪屎?”他说:“那还用问吗?官本来就是腐臭的嘛,钱本来就是污秽的嘛!”他这回答,也被称为“名对”。
他与王羲之也是好朋友,曾夸奖王是“清贵人”,大概是说他清高而持重吧。他俩都是下一章江左名士中的重要人物,过从甚密,这是后话了。
现在先讲南楼雅兴的故事。此事发生的时间,从各方面推算起来,大约是咸康二年(336年)初秋。《世说新语》上说:“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庾太尉就是庾亮。武昌是现在的湖北鄂州市,离现在的武昌不很远,也在长江南岸。想想看吧,在那块地方,像火炉一样炙人的炎夏终于熬过去了,金风乍起,天气初凉,月光如水,用“气佳景清”来形容,其宜人,其怡人,这四个字怎么想象也不过分。
此时,名士们出场了,除殷浩、王胡之、王羲之外,还有谁,就不得而知了。地点是南楼,不用说,因为在城南的缘故。据说此楼至今犹存,后面再说吧。“使吏”大概是“佐吏”之误,就是部下。至于“理咏”,其实就是清谈。魏晋清谈,不但讲究义理的通达,词采的华美,还讲究声调的抑扬顿挫,富有音乐美,如同歌咏似的。如古书记载,王衍的女婿裴遐清谈,“善叙名理,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说他清谈简直像弹琴一样动听。把这几句话概括起来说,不正是“理咏”吗?
正谈得起劲,忽听楼梯上传来笃笃的木屐声,大家知道,必是庾亮来了。庾亮是个一本正经、看似严峻的人,名士们都鸦雀无声,准备散去,没想到他竟慢悠悠地说:“诸君稍微留步,老夫我今天也兴致不浅哪!”说着,便随意坐在一张可移动的轻便的“胡床”上,与大家一起清谈起来,声调清亮悠扬,显得那么平易亲切。长久以来,大波迭起,总是匆匆的,难得今日算是宽裕,又月明风清,触发了他沉寂已久的清谈雅兴,也流露出他久违的名士本色。这个故事,《世说新语》放在《容止》篇中,无疑是着眼于他那过人的风采。
过了四百年后,大诗人李白与友人曾在这里饮酒,兴酣落笔,写了一首《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所感怀的就是这件事情,其中说:“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正是我们刚才看到的情景。那场面,那景象,那气氛,使李白何等神往啊!而太白此时那逸兴,那才情,那醉态,又使我们今天何等神往。
现在,在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古楼街北段,在一座高大的半圆拱门上面,有一座古雅的楼阁,当地的市民指点说,此即当年庾亮与名士们月夜谈咏的地方,因此叫“庾楼”或“玩月楼”。在他们口中,在他们心中,这些千载以上的人物,包括李太白,都像他们的老乡一样亲切,亲切地活在他们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