婿

    现在让我们权且离开那些明争暗斗,看一个发生在此时的与婚姻有关的故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婚姻总令人想到美丽与喜庆,况且主角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书圣王羲之。

    王羲之出生在可以与皇家“共天下”的头号世家大族——琅邪王氏,王敦、王导都是他的堂伯父。他的父亲王旷曾任淮南太守,也有人说晋元帝司马睿当年移镇建邺以图中兴,最初就是他的主意。永嘉元年(307年)王羲之随家一起南渡,那时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他是在江左成名的,理当归为江左名士。在后来的江左名士中,现在他算是年龄比较大的,大约二十三四岁;比较小的,如谢安只有六七岁,写《名士传》的袁宏还没出生呢。不过不论大小,在渡江名士的后期,他们都已长大了,大多走上了仕途,也参与了清谈。

    在下一章江左名士中,王羲之是主要人物之一,在各方面都很有代表性,何况又是辉耀千古的书圣,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提前出场的机会。他是一位高雅之人,也理应高雅脱俗地出场,但我下面要讲的他的出场故事由于太闻名,太烂熟,反由“熟”变“俗”,俗得你已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东床快婿。

    既然如此,那就从简吧。前面讲过,在顾命大臣中,王导与郗鉴关系最好。郗鉴原为车骑将军、兖州刺史,镇广陵,晋明帝死后又兼徐州刺史,镇京口(今江苏镇江)。王导那次生病不朝却去为他送行,可能就是送他去京口的。

    却说他有个女儿名叫郗璇,字子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想起王家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后生,就给王导写了封信,让一位门生到京城交给他,向他求一个女婿。王导说:“我把他们召集到厢房,你自己去挑选就是。”

    王氏一向族盛,还是在中朝的时候,有人到他们家,看到王导的平辈兄弟如王戎、王衍、王敦、王旷、王廙等济济一堂,个个气度不凡,不禁赞叹道:“啊,我简直看到满眼的琳琅珠玉!”后来就有了“琳琅满目”这个成语。现在王氏的人丁更兴旺了。王导的父亲兄弟六人,他的平辈兄弟就更多了。想想看,到了王羲之这一辈,肯定更加“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令人眼花缭乱了。

    王氏子弟虽然不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是没有自信,但年纪轻轻的,头一遭儿遇上这种事儿,还是有点儿害羞,有点儿紧张,一紧张就显得一本正经,一本正经就难免做作,做作就是不自然。他们有的暗暗整理衣冠,有的在似乎若无其事中摆出一个自以为好看的姿态和表情。这一切,那门生都看在眼里。忽然,他发现一人与众不同,正歪斜着倚在东边床上大吃胡饼,芝麻从饼上落下来,落到他露出的肚皮上,也毫不在乎。他吃得那么专注,那么津津有味,仿佛除了吃,仙女下凡也不屑一顾。

    门生悄悄一打听,知道他是王羲之。回到京口后,就把这些情况向郗鉴讲了。郗鉴说:“就是他了!我的女婿就是他了!”他指的就是王羲之。从此,在我们的语言里又增添了两个成语:坦腹东床,东床快婿。

    这个故事,你说,谁不知道呢?

    郗鉴到王家求女婿,王家乐意娶郗家的闺女做媳妇,谁都看得出来,这无疑有政治联姻的意味,以便互为奥援,互相照应,后来也确乎如此。而在众多的王氏子弟里选中了王羲之,也并不是偶然的。不错,王羲之满不在乎,坦腹东床,表现出一种“自然”的态度,这是魏晋名士十分看重的。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决定性的原因是:郗鉴同时大概还要做艺术上的联姻。

    这里指书法艺术。书法是晋代艺术的宁馨儿,历史上有“唐诗”“宋词”“汉赋”“晋字”之称。晋代名士与世家大族都非常重视书法,这方面有“三谢”“四庾”“六郗”“八王”之说,王、郗两家都在其中,而且人数最多。郗鉴本人就是有名的书法家,他的女儿郗璇更有“女中仙笔”之誉。因此在择婿时,考虑到书法艺术上的门当户对,考虑到与女儿能够比翼双飞,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非王氏莫属,非王羲之莫属。王氏的书法艺术,当时与王氏的政治地位一样显赫。而王羲之已经崭露头角,成为王氏书法的后起之秀。在这方面,王羲之真是命运的宠儿,造化的钟爱,他的长辈不但多书法名家,而且藏有书法珍品;他们不但传授他书法艺术,还传赠他秘而不宣的书法宝藏,如伯父王导赠他钟繇的《宣示表》,叔父王廙赠他索靖的草书帖,供他揣摩临习。他母亲出身于著名的书法世家卫氏家族,即名士、名臣、名书法家卫瓘的那个家族,结婚时以蔡邕专论书法技巧的传奇性著作《笔论》作为陪嫁,父亲在他十二岁时将此书传授给他。这些藏品,在当时就已价值连城;这些书法作品和论著的作者,都是前代的书法大师。另外,他的姨母卫夫人被誉为女书法家第一人,曾经住在他家教他书法。集这一切幸运于一身,王羲之焉能不飞快长进!据说去年晋明帝司马绍死的时候,祭祀的祝文就是他写在木板上的。小皇帝司马衍登基后,祝文中有的字句须做更改,但工匠们刮不掉了,因为墨迹已经透进木板深达三分,你看他有何等的笔力!这,又造就了“入木三分”的成语。

    在东床袒胸露肚吃麻饼的那位后生,果然不愧为“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