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帝司马绍虽聪明却没有福分,在平定王敦之乱后的第二年(325年)就一病不起,只有二十七岁,而太子司马衍更只有五岁,于是又到了“顾命”的时候了。接受皇上的托孤成为顾命大臣,这意味着信任、尊荣和权力,因此有些人“重之若千钧”,非常当回事儿,比如祖约没能接受顾命,成为他后来作乱的原因之一;再比如陶侃,那么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却也因同样原因而吃醋,而消极。但是,也有人对此“视之若埃尘”,避之唯恐不及,那就是阮孚,“八达”之一的阮孚,混血儿阮孚。现在,该顺便为他做个了结了。

    阮孚后来官做得挺大。因参与平定王敦之乱,提为侍中,后又转为吏部尚书。司马绍病危,温峤乘车匆匆赶往宫中接受顾命,顺路不由分说把他也带上了,在车上才告诉他原委,并说江左危弱,应同心协力,辅佐幼主。阮孚要下车,温峤哪里肯放?快到宫中时,他说自己内急,要上厕所,谁知下车后便一路小跑逃回家去了。

    阮孚淡于荣利。他有个奇怪的癖好,喜欢收藏屐——一种木底鞋。当时他与祖约齐名,而祖约喜欢积攒钱财,人们久久分不出二者人格的高下。有一次,有人到祖约家去,见他正在收拾财物,还有两小筐没放好,见人来了,连忙藏到背后,用身子挡住,神色紧张,生怕会被抢走。后来这人又到阮孚家,看到他正吹着火往木屐底下涂蜡——那可以走得更轻便些。他神气悠闲,一边涂一边喃喃自语:“唉,不知一辈子能穿坏几双屐!”人们这才判定还是阮孚高,因为他有“雅量”。其实岂止是雅量问题?想想看,那个祖约,什么不可以爱好,却偏去爱好钱财!难怪他后来会谋反。

    阮孚常喝得昏天黑地,其实他清醒着呢!起先,晋明帝上台后,庾亮的妹妹庾文君立为皇后,庾亮成为国舅。现在晋明帝死了,他看出庾亮将当权,而“庾亮年少,德信未孚”,天下难免出乱子。此时恰巧广州刺史出缺,他便要求到那荒远不毛却又远离是非之地做官,朝廷满足了他的愿望,任他为镇南将军、广州刺史。他在赴任的路上去世,年四十九。不久,果然爆发了苏峻之乱,人们都说他“知几”。

    这就是阮孚,这就是魏晋名士之为魏晋名士——外表放诞而内心清慎。

    现在还是回到顾命之臣吧。这年闰七月,司马绍死,司马衍即位,史称晋成帝,第二年(326年)改元咸和。根据遗嘱,辅政的有王导、庾亮、郗鉴、温峤、卞壸、陆晔。陆晔是吴姓士族,是象征与摆设,且不说他。剩下的五个,可以大致分成三派,三种不同的思想类型。他们之间权力的消长,决定了此后十多年政治的走向。

    王导和庾亮都是大名士,大权贵,也是彼此对立的两方。王导是政治老手,资历深,经验多,实行清静、宽松的基本方针。

    庾亮当时只有三十五六岁,他是个复杂、矛盾的人物,有时甚至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晋书》本传上说他“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很难想象,“性好庄老”与“动由礼节”怎么能统一起来。另外,我们记得,庾亮曾经反对太子司马绍读《韩非子》,说是“刻薄伤化”,说明他反对法家思想,但他自己执政却“任法裁物”,走的正是法家路线,也许这是有意与王导立异?他与王导的争斗有政治理念的差异,也有争权夺利的成分。由于皇帝年幼,他的妹妹庾太后临朝,实际上等于他说了算,权势压过了王导,可以说是“庾与马,共天下”的时代。

    温峤比庾亮大一岁,二人从小就要好。有一次他赌博输了钱,是庾亮帮他还上,人家才放他走的。所以他处处护着庾亮,帮着庾亮,但也并不反对王导。与之相反,郗鉴是站在王导一边的。由于王导的政策过分宽松,好几次有人想把他扳倒,都因为郗鉴的反对而罢休。但他也并不反对庾亮。他们都是正派的人。

    卞壸也是正派的人。他可以说是另一种类型。高座和尚曾说他是“礼法人”,但他并不是当年嫉恨阮籍的那种虚伪的“礼法之士”,而是真诚地重视礼法规矩,崇本务实。他厌恶华而不实的名士习气,名士们当然也不喜欢他。阮孚曾讥笑他说:“你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觉得累吗?”他反唇相讥:“如果我不忙忙碌碌,诸君怎能风风流流呢?”当时有些贵族子弟效法王澄、谢鲲,玩什么任诞放达,他主张把他们治罪,王导、庾亮不同意。在这方面,王、庾倒是一致的。卞壸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即使对王导也毫不容情。司马衍举行登基大典那天,王导托病未到;还有一次,王导称病不上朝,却私下送郗鉴外出赴任。这两件事,都受到他的严厉指责,说是“以私废公”“亏法从私”。这一切都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要维护“礼法”的尊严,维护正常的政治秩序。

    这样的务实官员还有一个,就是因为没能接受顾命而不满的陶侃。他有很多嘉言懿行,甚至放到现在也可以引为楷模。比如他曾说:“大禹是圣人,尚且惜寸阴;我们一般人,要惜分阴啊!”这在今天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他曾被王敦排挤为广州刺史,在那里闲居无事,每天清晨把一百口瓮搬到室外,到了晚上又搬回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现在中原沦陷,要练好筋骨,一旦需要,好为国效力。他也非常厌恶清谈和任达的风习,说是“《老》《庄》浮华,不是先王的哲言,不可遵行”。陶侃出身贫寒,他是依靠战功一步步上来的,所以尤其务实。

    这些都是当时国家的脊梁,支撑着东晋初期倾于东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