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昌遥制朝廷,有点儿鞭长莫及。到了第二年(323年)四月,王敦给朝廷上表,暗示要朝廷征召他。现在朝廷已非复往昔了,晋元帝司马睿于去年闰十一月病逝,接替他的是太子司马绍,史称晋明帝,改元太宁。司马绍根据他的意愿写了手诏,他便很快移镇离建康较近的姑孰(今安徽当涂),在其南面的于湖屯兵,并以王导为司徒,自领扬州牧。

    王敦的势力如此逼近建康,司马绍感到一种巨大的威压,便任命郗鉴为兖州刺史,镇合肥,迫近姑孰。王敦知道他的用意,上表推荐郗鉴为尚书令,将他调开。八月,郗鉴回建康履职,与司马绍谋划讨伐王敦之事。由此,他成为“中兴名臣”之一。

    太宁二年(324年)五月,王敦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司马绍当时二十六岁,年富力强,在一个夜间骑着骏马,带着几员精兵良将,悄悄摸到于湖,侦察王敦营垒的地形和布局。回来以后,对王导、庾亮、郗鉴、温峤、卞壸等各路兵马做了部署,犹恐没有把握,又征召临淮太守苏峻、豫州刺史祖约等还卫京师。这样,只等适当时机,一声令下,就要大张旗鼓讨伐王敦了。

    这一切传到了王敦那里。六月,他拖着病体,准备先下手为强,起兵之前,他让郭璞算一下吉凶如何。郭璞想阻止他起兵,就煞有介事地卜了一卦,说:“无成。”

    王敦本就怀疑他,听他这样讲,阴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那就请你算一算,我的寿命如何?”

    郭璞深知一切恐已在所难免,反正豁出去了,说:“不用算了,根据刚才的卦,明公要是起事,寿命恐怕难久。要是回到武昌,必享长寿。”

    王敦更加阴冷了:“那么你自己的寿命呢?”

    郭璞平静地说:“我命当尽于今天中午。”

    “好吧,我成全你。”王敦看了看天色,“成全你的神卦!”到了中午,真的下令把他杀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这就是名士兼诗人的郭璞吗?这就是那嗜酒好色的郭璞吗?是的,这就是郭璞,这就是魏晋名士之为魏晋名士!

    王敦病势加重,力不从心,于七月死去。随着他的死,他的阴谋,他的乌合之众,不久也都烟消云散了。

    谢鲲死得比他们都早,他于去年十一月病死在豫章太守任上,时年四十三,比郭璞还小六岁。史书上说他“莅政清肃,百姓爱之”,这是当时名士为政的一个特点。

    据说他任王敦的下属时,有一次进京办事,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司马绍。司马绍问:“你认为你比我内兄庾亮如何?”

    比较名士高下是当时的风气,谢鲲也不谦让,说:“要论肃立庙堂之上,成为百官的榜样,我不如庾亮。可是,要论纵情于一丘一壑,一山一水,他可就不如我了!”

    谢鲲这几句话,透露出时代精神和士林风气的潜移暗转。显然,他认为纵情丘壑比肃立庙堂要高。名士们从追求行为的自然逐渐转向外界的山水自然,从希心庙堂逐渐转向希心隐逸。这还不过是转变的开始,更明显的转变是在后面的江左名士。东晋后期的大画家顾恺之根据谢鲲上述语意为他画像,背景就是山岩,说是“此子宜置丘壑中”。其实郭璞也是如此,这话可改成“二子宜置丘壑中”。

    除晋宋之际的陶渊明外,郭璞是东晋最重要的诗人。他的诗,描山绘水的成分多起来了。他有首《幽思》诗,只剩下两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对这两句极其欣赏,说它:“泓峥萧瑟,妙不可言,令人觉得神超形越。”是的,永恒的变化,永恒的流动,生生不息的明净、新奇和光鲜,与凝滞、灰暗的朝市何可同日而语!只有郭璞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只有阮孚才能欣赏这样的诗境。

    郭璞最著名的作品是《游仙诗》,现存十四首。他歌咏的与其说是神仙,不如说是隐士;他描绘的与其说是仙境,不如说是人间的自然山水——也许山水就是真正的仙境?如其中有一首说:“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冥寂士”不就是隐士吗?翡翠鸟儿在兰花上嬉戏,翠绿的松萝覆盖了整个山坡,这些自然风光不就是仙境吗?轻弹慢奏、长啸高歌不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吗?这真是“宁作隐士不羡仙”!

    有个“江郎才尽”的故事也与郭璞有关。齐梁时有位很有才华的诗人江淹,他的《恨赋》《别赋》你一定读过了。你得承认,他写得真好!据说有天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位美男子对他说:“我有一支笔在你这里多年了,该还给我了!”江淹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五色笔还给了他,从此就才尽了,就再也写不出好作品来了。这位美男子据说就是郭璞。

    啊,也借我一支五色笔吧,在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