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标题需要解释。通俗地说,“吾徒”就是“我们”“我辈”,或曰“我们一流人”。不过这些人是“另类”的,他们的身份与我们不同,是些和尚。但他们又不是一般的和尚,他们是“名僧”“高僧”。下面讲到的几个,其事迹都被记在《高僧传》中。总之,说他们是“吾徒”,是因为他们是名士化的僧人,或者干脆说他们就是穿着袈裟的名士,与“我们”气味相投。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资格出现在我们的书中。

    对于本书的读者而言,他们还是陌生的一群。要介绍他们,真是说来话长。

    大家知道,佛教是在西汉末年从印度传入中国的。当时印度佛教分大乘和小乘,传入中国的主要是大乘佛教;大乘佛教分中观学派和瑜伽行派,传入中国的主要是中观学派。佛教传入后经过很长时间的沉寂,到魏晋时期才逐渐活跃起来。这是有原因的。

    原来,中观学派又叫大乘空宗,它的特点就是讲一个“空”字。它是龙树根据大乘佛教中的般若思想创立的,其基本理论是“缘起性空”,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各种条件因缘合和而成的。当这些条件发生变化或消失了,那么这个事物也就变化或消失了,因此一切事物都是没有自己的固定性质(自性)的,虚假不实的,空的。过去已过去,未来尚未来,现在不常在,一切都如此虚幻。龙树的代表作叫《中论》,全书其实只论了一个字:空。它说:“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法”,也就是一切实的和虚的事物,都是因缘凑合而成的,因而它们无一不是空的。

    大乘空宗的这种“空”的思想,与魏晋玄学“贵无”“以无为本”的思想,不是很相似吗?二者不是很容易一拍即合吗?何况高僧们为了使自己外来的教义“因风易行”,极力地、甚至不惜牵强附会地去迎合本土的玄学思想呢?

    从人的方面来说,名士和名僧信奉的既然都偏于虚无,他们的处世态度既然都偏于“方外”,他们的行为既然都偏于超脱,那么就不难想象,他们很容易气味相投,灵犀相通,相见恨晚。

    不过这仍然有个过程。在正始名士、竹林名士甚至中朝名士那里,我们几乎没有看到名士研习佛经以及名士、名僧交往的记载。到了西晋末期,北方战乱不已,名士、名僧大致同时南渡,而且大都住在建康,生活又比较稳定,互相欣赏和来往便逐渐成为风气。

    首先被名士们称为“吾徒”的是帛尸梨蜜多罗,这个名字是“吉友”的意思。因为他好高座讲经,故人称“高座法师”。他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本应继承王位,但他放弃了,让给弟弟,自己出家当了和尚,并且来到中国北方。他也是永嘉年间避乱渡江的,住在建康的建初寺。据说他天姿高朗,风神超迈,有一种潇洒脱俗的气质,所以王导一见就说他是“吾之徒也”,即“我们一流人呀”,代表名士群体接纳了他。

    其他渡江名士如庾亮、周顗、谢鲲、桓彝也都与他一见如故,披诚相待。有一次他们想“题目”他,用几个字概括他的特点。想了半天,最后周顗说:“我看用‘卓朗’吧,如何?”大家想了想,都觉得这两个字挺贴切。“卓朗”也就是“高朗”。周顗当了吏部尚书后,曾经抚摩着他的背说:“假如是太平盛世,我能选到你这样的官员,那就死也无恨了!”王敦当时在外地,听说京城来了这么一个奇人,特地跑回来,一见,也心悦诚服了。

    高座不会说汉语,与名士们交谈须通过翻译,因此他平时说话不多。俗话说,哑巴不讲话,人们都觉得他深沉。同理,名士们也说高座高简。也有人说,他虽不懂汉语,但在翻译之前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其实他知道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高座对名士也很认同,也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吾徒”。有一次王导到寺里来看他,二人随随便便、歪歪斜斜半卧半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卞壸也来了。卞壸我们后面还会见到,他是个严正的人,非常看不惯那套任情废礼的名士习气,属于我所说的务实派官员。高座见了他,立即将衣服整理好,端端正正坐着。事后有人问起此事,高座说:“他是礼法人!”言外之意应是:他,非吾徒也!

    与高座不同,康僧渊南渡比较晚。他虽然也是西域人,但出生在长安,故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只是模样是外国的:目深而鼻高。王导常以此调侃他,他说:“鼻子是脸上的山,山不高则不灵;眼睛是脸上的湖,湖不深则不清。”当时被称为“名对”——有名的对答。

    天下名山僧占多。康僧渊后来住在豫章几十里外的山中,旁边是连绵的峻岭,悠长的流水,门前有清香的果林,真是景色怡然。庾亮等人曾去看过,十分羡慕,流连忘返。魏晋名士逐渐移情于山水,原因固然很多,僧人的带动我想也是其一。

    还有一位名僧叫竺法深,有人说他是王敦的弟弟,恐怕不可能,因为没有一丝迹象。他活的年岁比较长,是我们下一章的重要人物,那时有些年轻人好议论他,他说:“你们不要有眼不识泰山,我当年曾与元、明二帝,还有王导、庾亮二公周旋!”确实,此时他常常穿着草鞋,随随便便出入宫廷,人们都称他为“方外之士”。

    综观这个时期名士和名僧的交往,虽然是前所未有的新的景象,但二者似乎还只限于精神上的相契,风度上的相慕,互为“吾徒”而已,对彼此的义理似乎还明而未融,玄学与佛学也还未水乳交融。这在下一章江左名士中实现了,在玄佛交融的中国化佛学——般若学中,法深还是其中一派的创立者呢。

    名士和名僧的交往,玄学与佛学的交融,是东晋士风与学风出现的一个新特点,故本章和下章都要专门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