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达
差不多与清谈同时,魏晋名士风流的另一个侧面——任诞,也在江南流行开来。
最典型的是“八达”的故事,它记载在《晋书·光逸传》中,但这还要从胡毋辅之说起。胡毋辅之的故事在上章的“名教中自有乐地”一节已经讲过,他是一个任诞者,“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他又是一位“后进领袖”,带出了几个任诞的徒弟,后来他们又把这种风气带到南方。在北方时,好名士的东海王司马越听说他的大名,请他担任从事中郎等职。司马越死后他避乱渡江,司马睿以他为谘议祭酒。这些都是永嘉五年(311年)的事情。后来他出为湘州刺史,“到州未几卒,时年四十九”。那么,推想起来,他去世的时间大约是建兴二年(314年),“八达”的故事则大约发生在其前一年(313年)的夏天(考证从略)。
前面说过,胡毋辅之曾将光逸推荐给司马越,司马越因为他出身低贱而未召,后来才又征聘他为僚属。过了几年,他也避难渡江,还是投奔先来的胡毋辅之。好不容易找到胡毋辅之的家,却正碰上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七人闭门饮酒,已经连续好几天了。大概因为天热,一个个披头散发,赤身露体,像群无赖。光逸想进去,门卫看到他那叫花子般邋遢的穷样子,哪里肯放行!他索性脱掉衣服,光着头伸进狗洞汪汪大叫起来。胡毋辅之听到,大惊,说:“他人绝不会这样,肯定是我的光逸!”叫进来一看,果然是他。于是他也加入了这激情的狂饮,合起来正好八个人,于是便有了“八达”这个雅号。
这“八达”,差不多人人都有一本放达的账。
谢鲲我们早已熟悉了,也一定记得他那“任达不已,谢鲲折齿”的荒唐故事,饮酒当然更不在话下。不过,他的传记上说他“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虽然表面上看来荒唐,而并无损于为人的高洁。是的,荒唐的只是他的外表,严正的却是他的内心。其实名士们包括“八达”大率如此,他们以后的故事可以为证。谢鲲去年送走了他的“亚父”卫玠,后来他母亲去世,他“母忧去职”,估计就是利用服丧期间到建邺参与“八达”的放达。
毕卓是个真正的酒鬼,他一生乏善可陈,完全是凭着饮酒的言行而彪炳史册,流传人口。《晋书》他的本传在时间上有点混乱,且不管它,只讲他饮酒的故事吧。他曾为吏部郎,这也算是比较重要的官职了,他却常因饮酒误事。他的邻居也是一位郎官。有一天他忽然闻到墙外飘来扑鼻的酒香,知道是这位“芳邻”的酒酿熟了,便于夜间悄悄溜到他家,在酒瓮间偷饮起来,被管家发现,结结实实捆绑着,扔在酒瓮旁。第二天早晨,主人来了一看,嘿,这偷酒贼原来竟是毕吏部,连忙松绑道歉。毕卓却反宾为主,拉着主人就地痛饮起来,大醉而归。
这是行。《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的他的话更有名,说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里记得挺有意思:共四句,每句五字,像首五言诗,只是不押韵。他说得对,就着螃蟹喝酒是最对味儿的,特别是那种带着海腥味儿的鲜美的螃蟹。当然要有足够的酒,像游泳池那么多的简直可以浮荡其中的酒,这样就可以了却此生了。要求真低,真简单,可怜的家伙呀,这一辈子真容易打发!
这几句话被古往今来的酒徒和非酒徒津津乐道。唉,我们有时苦心经营的“事业”,说不定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人家随口说出二十个字却流传千古,真是不公,也真如李太白所说:“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再说羊曼。在北方时,司马越曾经征聘过他,不就。过江以后,成为司马睿的参军,那时司马睿已为镇东大将军。据史书记载,羊曼任达放纵,好饮酒,与阮放、阮孚、胡毋辅之都在“兖州八伯”之列。“八伯”者,犹如“八达”,无非都是酒鬼。
阮孚的身世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饮酒是他家的门风。他的堂祖父阮籍,是魏晋名士饮酒纵诞的祖宗;他的父亲阮咸,曾与猪共饮;他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在北方时,他曾为司马越的掾属。渡江以后,安东将军司马睿任他为参军,他却整天蓬发饮酒,不把政务放在心上,常常被人告状,司马睿也不计较。他还拿官帽上的金貂换酒喝,遭到弹劾,司马睿仍然宽宥了他。
其实在骨子里,他也是一个很清醒很谨慎的人,从以后的事情你可以看出。
如果说阮籍等竹林名士的纵酒意在避祸,那么这些渡江名士的纵酒多半意在消愁——消那难消的乡愁。“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的这诗句他们当然不可能读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所感略同——在醉乡中迷醉。故乡,他乡,醉乡,反正都是“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