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正始之音
王导深知,情感是波动的,一次抑止并不能带来持久的平静,一旦风乍起,又会吹皱一池春水。相对而言,精神和思想倒是较为理性和稳定的。应当想出什么办法,安顿名士们的精神。这,还有比清谈玄学更合适,更便当,更现成,对他们更有吸引力的吗?它原是名士们的日常所习,轻车熟路,稍加引导和鼓励,这玄妙的“微波”就会飞越浩淼江水,在南方不胫而走,取代缠绵的乡思。
何况王导本人就非常热衷于清谈。有一件事情他曾多次向人们炫耀,说是当年在北方,有一年上巳节,他曾与裴頠、阮瞻在洛水边清谈。对此,他是非常引为自豪的。名士羊曼问他:“这件事大家早就知道了,你怎么老要讲呢?”
王导说:“我也不是炫耀,我只是觉得当年的盛事只可追忆,不可再得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留恋与伤感。裴頠被杀已经十多年了,阮瞻也在前几年的永嘉之乱中遇难。逝者不再。但是,他多么希望存者能够恢复那种清谈的氛围和乐趣呀!
因此他常常带头清谈。家中来了谈客,他习惯用麈尾指着一个座位说:“来,来,此是君座!”有一次他与人清谈,整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有客来访,他头发也来不及梳理,面带倦容。客人说:“看您的样子,昨晚好像失眠了。”他说:“不,昨晚与朋友清谈,忘记了疲倦,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王导经常谈论的玄学问题,《世说新语·文学》篇有明确记载:“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这“三理”前面都曾经提到过。嵇康的《声无哀乐论》是反对儒家的音乐政治学的,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之类,他则认为声音与情感无关,没有哀乐。《养生论》也是嵇康所作,还与向秀争论过。在养形和养神的关系上,他与向秀不同,更加重视养神。欧阳建的《言尽意论》前面也已提及,正如题目所示,认为语言能够充分表达思想,反对各种言不尽意之论。至于王导为什么特别重视这“三理”,它们与他的政治理念、为政方针和实践有什么关系,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学术界有人做过探讨,但也是见仁见智,很难有一个完全服人的确定不移的答案,那么我何必再平添一种同样游移难定的臆说,徒滋纷纭呢?也许,这只是他的个人爱好,找不出什么重大的理由?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王导等人的倡导和带动下,清谈玄学在江南也很快复苏和传播开来,人们说又听到久违的正始之音。这最初是从卫玠那里响起的。真怪,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尚记得西晋之初,卫瓘曾说从乐广的谈吐里听到了当年的正始之音。现在,卫瓘的孙子、乐广的女婿卫玠又将正始之音带过长江。他短暂的生命,难道就是为了延续这正始之音,就是为了串起这名士之链?
卫玠别兄携母,南渡长江,于永嘉六年(312年)五月六日来到豫章,投奔扬州刺史王敦。前章曾经说过,大概在此前一些时日,王敦的本家、那位曾经上树掏鹊的名士王澄也曾来豫章,言语不合,为王敦所杀。傲慢的王澄十分推崇卫玠,曾为他的谈吐而“绝倒”——佩服得五体投地。卫玠没能见上他,却见上自己的另一个“信徒”——谢鲲,当时正为王敦的长史。谢鲲比他大五岁,却称他为“亚父”,就是叔父。
过了一些日子的有个晚上,军政无事,王敦、卫玠、谢鲲一起清谈。卫、谢二人都是清谈高手,现在真是棋逢对手,你来我往,互不相下,花烂映发,新意迭出。王敦虽然也能清谈,但一句也插不上嘴。不过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毫不感到寂寞。这样不知不觉天就亮了。他们居然谈了整整一个通宵!
至于他们谈的什么,我们无从知道,只知道事后王敦对下属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卫玠的水平,我算是服了!昔日王弼发高谈于中原,今天他又吐宏论于江左。玄谈的一线,看来又接续起来了。真没想到在这混乱的永嘉之中,竟又会听到正始之音。痛快!痛快!”
王敦痛快,卫玠却不痛快。他本就才子多病,身体羸弱,一路的劳顿尚未调养好,这通夜长谈把他撂倒了,而且一病不起,于六月二十日去世,到豫章正好住了一个半月。当时谢鲲正在武昌办事,听说以后,号啕大哭,立刻赶回豫章,一路还是不停哭泣。有人问他为何这样悲哀,他说:“栋梁摧折了,我能不悲哀吗?”
关于卫玠的死,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他看出王敦有野心,豫章不可久留,便从那里到建邺去。建邺的士女久闻他的标致风流,倾城而出,一路观者如堵,拥挤不堪,加上前面说的种种劳顿,不久就病死了,所以人们说是“看杀卫玠”。这种说法很流行,也很浪漫,但一般都认为不可信。我也觉得不可信,但我没有什么证据,只是以人情推想:现在不是也有很多标致的“星”吗,看的人更多,怎么一个也没被“看杀”?
不过细寻起来,证据也还是有的,那就是他死后原葬在豫章,说明他就死在那里。大约过了二十年后,王导当丞相,经常想起他来,说是此君风流名士,四海瞻仰,应当改葬,以便祭祀、纪念,于是便把他迁葬到建康附近的江宁县(在今南京市)。传说后世这里还修了一座卫玠台,有人写诗吟咏道:“江南第一风流者,无复羊车过旧街。”其实乘着羊车招摇过市,被惊呼为“玉人”,是他小时候在洛阳的事情,与江宁无关。
那么哪里去了,那宝玉般可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