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史书上这么说。

    连首都洛阳都陷落了,北方哪里还有一寸安定的土地?哪里还有一天安稳的日子?这时幸好在南方,在司马睿、王导苦心经营的江东,还有一个比较平静的空间。一道浩浩荡荡的天堑,隔断了胡马嗒嗒的铁蹄。于是包括名士在内的衣冠士族,都闹哄哄朝这边涌来,“渡江”一时成为热谈。

    “永嘉之乱”也可作做泛的理解,并不限于永嘉五年(311年)即洛阳失陷的那一年,整个永嘉年间(307—313年)其实都非常混乱。永嘉之后西晋最后几个残年,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衣冠南渡”也绝非一年间的事情。

    比如卫玠,就是在洛阳陷落的前一年即永嘉四年(310年)渡江的。那时他二十五岁,已经从一位漂亮的男孩出落成漂亮的青年。前面说过,将近二十年前,他的祖父卫瓘及全家被司马玮杀害,只有他与哥哥卫璪因在外治病而幸免于难。后来,祖父得到平反,由哥哥承袭了爵位,原是兰陵郡公,后改封为江夏郡公。现在,哥哥为散骑侍郎,他为太子洗马,世称“卫洗马”。

    看到天下乱起来了,洛阳岌岌可危,他与哥哥商量,由他带着母亲到江南避乱。母亲不愿意,两个儿子,她能舍得下哪个呢?经过多方劝说,她总算同意跟小儿子走。临行,卫玠对哥哥说:“君、父、师三者,都是要服勤至死的。如今正是忠臣效命之时,望哥哥自勉!”翌年,哥哥真的死于洛阳之难。

    卫玠带着母亲等人,先是来到他家的封地江夏(在今湖北安陆),在那里住了不长时间,便继续南行,不日来到长江边上。船已准备好了。安排妥老幼和女眷以后,他自己正想登舟,抬头猛见一片惨淡的江水,他的脸色也随之惨淡起来,无穷的伤感,犹如江中无穷的波涛,在脑海翻滚。他不禁自语:“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是的,假如人真的不能无情,假如真如王衍所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那么面对这浩茫的江水,面对比这江水更加浩茫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谁能不感慨万千呢?谁又能排遣得了这万千感慨?

    看来卫玠虽然标致,却并不轻浮;虽然善谈,却并非华而不实。他并不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而是有同样美好、深沉的内心。怪不得《晋书》上说“中兴名士,唯王承及玠为当时第一”呢!

    王承前面已经见过,东海王司马越对他非常看重,称之为“人伦师表”,要儿子向他好好学习。他出身于太原王氏家族,与王衍、王导等人的琅邪王氏无关。王衍把他比为乐广。确实,他与乐广挺相似。第一,二者都言简而意赅,言约而意广。第二,都为政清静、宽松,在职时似乎没有什么突出政绩,去职后却为士民长久怀念。这是实行老庄清静无为政治思想的结果,东晋名士兼名相王导、谢安,执行的都是这种政治思想,获得的也都是这样的社会效果。

    王承渡江的时间比卫玠要晚,司马睿已经当上镇东大将军,那是永嘉五年以后。他也同样经受了去国离乡的痛苦。他原为东海太守,永嘉之乱时“亡官失守”——丢掉官,失去职,也带领全家南下。道路梗塞,车多,人挤,空气中笼罩着惶恐的气氛。他却显得很沉静,即使遇到险境,也处之夷然,连家人也看不出他有忧戚之色。其实他把忧戚深藏在心底。到了下邳,当他登上一座山顶,回首举目北望,不见洛阳见云雾,怆恻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说道:“大家都说愁,我今天才真正尝尽了愁滋味!”

    《晋书》本传说他:“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前面说他与卫玠并列第一,这里却又说他独占鳌头。他在当时声望很高,但他的事迹流传太少,我们无法知道他更多的故事,所以也没把他列为本章的主要人物。

    “渡江名臣”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渡江名士”,又称“中兴名士”。王导作为谋主,是与琅邪王司马睿一起过江的。在所有渡江名士中,庾亮最年轻。在中朝,东海王司马越曾聘他为僚属,他推辞了,当时只有十六岁,后随父亲渡江住在会稽。他既好玄学,又重儒术;既重自然,又重礼法;容止既标致、潇洒,又严正、自尊;虽然年轻,名气却大。镇东大将军司马睿召他为掾属,见他的风神容止更胜过所闻,十分爱重,并为儿子司马绍娶了他的妹妹庾文君。文君后来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凭着这层关系,庾亮后来得以与王导在政治上长久平分秋色,分庭抗礼。

    还有一位“渡江名臣”郗鉴,渡江之路也十分艰辛。郗鉴家贫,常常挨饿。乡亲们敬重他,管他饭吃,他便带着侄子、外甥一块儿去就食。后来看到人家不高兴,便只得将饭含在口中,回家后吐给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因而“后并得存,同过江”。

    前面说过的那位大兵出身的名士王尼,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洛阳陷落,他与儿子避乱江夏,准备由那里过江。他只有一辆牛车,白天儿子赶着,晚上睡在车上。后来因为饥饿,把牛杀吃了。但一头牛能充几天饥呢?父子俩最终还是难免饿死。他临终叹息道:“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也!……”这也可以说是当时天下所有人的悲叹。

    渡江,渡江!为了一片安宁的土地,渡江!为了保命,渡江!为了寻找也许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渡江!长江深,长江长,但只要想到南边来,谁也绕不开长江!

    长江再长,再险,人们还是来了,过江名士多如鲫。深谋远虑的王导看出这是一股有用的力量,不失时机提醒司马睿把他们安抚和集结起来。司马睿后来从中征聘了一百零六名作为自己的掾属,时称“百六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