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乱
现在就让我们回到洛阳,那多灾多难的洛阳,只是为了向它道个别,向西晋道个别,也为王衍做个交代。
一肩挑起天下的兴亡,这确实是王衍没有想到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喜欢议论战国纵横之术,滔滔雄辩,慷慨激扬,似乎有张仪之谋,苏秦之策。正在此时,朝廷诏令举荐能够安边的奇才,尚书卢钦立即推荐他为辽东太守,朝廷也果然要任命他,他却胆怯了,退缩了,坚辞不就,从此闭口不论世事和实事,而只谈不着边际的玄虚之学,谈何晏、王弼的“以无为本”。他善辞令,美风姿,不意成就了他的清谈领袖之名。
他虽不能担当,却又好功名,通过门第、婚姻、亲友等关系,因缘际会,官职越来越高,高到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胜任。在八王之乱瞬息万变的宦海风波中,他也经常退缩和逃避,甚至做出为人不齿的事情,当然好事也是有的。
最近抵挡胡人入侵,他也曾指挥打过胜仗。那是前年,永嘉二年(308年)五月,石勒、王弥兵临洛阳城下,屯于城东的津阳门。当时司马越不在洛阳,重担就落在他身上。他先令部将组成百余人的敢死队突击敌方阵地,获得大胜,又乘胜追击,再扩战果。不过尽管如此,朝野还是人心惶惶,有如惊弓之鸟,有人提出迁都避难,王衍力排众议。为了安定人心,他卖掉自家的牛车,以表与京城共存亡的决心。这些事为王衍赢得了好名,但也带来了他不想挑也挑不起的重担。
此事过去五个月之后,这年十月,汉王刘渊果如所料,已不满于为王,而宣布称帝。不过他在位不到两年,便于永嘉四年(310年)六月去世,继承他的先是太子刘和,后来四子刘聪杀死哥哥,自立为帝。刘聪才兼文武,比乃父更凶悍,更野心勃勃。他所觊觎的,当然是大晋的江山,而首当其冲的,不用说是都城洛阳。于是在他篡位不久,便派出刘曜、石勒等率军直扑洛阳。刘曜是他的堂弟,石勒已升为征东大将军、并州刺史。
司马越已于去年回到洛阳,兼任司徒,王衍为太尉,掌管军事。对于司马越来说,过去是“兄弟阋于墙”,现在却要一个人“外御其侮”了。是的,再没有宗王与他火并了,但是凡有权力的地方就有争斗,正如凡有粪便的地方就有蛆虫。司马越是个专断的人,晋怀帝也很重权势,他俩从一开始就存在龃龉。现在,他常挑动大臣苟晞抑制司马越,甚至密令他讨伐司马越。
外有明枪,内有暗箭,司马越如坐针毡,便于这年十月戎装上朝,要求率军外出,寻找战机讨伐石勒。晋怀帝见他决心已定,也就同意了。十一月他组成尚书行台,以王衍为军司,带领精兵良将四万多人,出城向东南进发,屯集项城(在今河南省)。
尽管国势危如累卵,晋怀帝关心的还是个人权力。永嘉五年(311年)正月,他密诏苟晞讨伐司马越。到了三月,更公然下诏宣布司马越的罪状,号令天下方镇共讨之,司马越忧愤而死。
司马越一死,群龙无首,众人共推王衍为元帅,这当然是他万万不敢承当的,便苦苦推托,说自己绝不是这块料儿。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有这样稀里糊涂凑合着。大家商定先秘不发丧,将司马越的遗体装在棺材里,送到他的封地东海埋葬。
消息不胫而走,石勒的轻骑紧追不舍。四月,在苦县宁平镇(今河南郸城县),追上这支丧魂落魄的队伍,先是俘获了王衍等王公大臣,又一把火烧了司马越的灵柩,最后是铁骑合围,万箭齐发,将十多万官兵士民乱箭射死,尸积如山。
现在,石勒见到了他久仰大名的王衍。石勒虽出身寒微,又是胡人,但聪明、好学、深思,留心天下治乱,对王衍等大名士心仪久之。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虽已年逾半百,却依旧风采照人。他想,我也是走遍天下的人了,何曾见过如此出众的人物?
于是石勒便毕恭毕敬与他攀谈起来,问他晋室何以会到如此光景?王衍一五一十陈述了从司马炎失策直到今日逐步演化每况愈下的历史,石勒听得津津有味。王衍见状,又诉说自己原是一介书生,雅好老庄,淡于荣利,不意登上如此高位,全违当年初衷。接着又乘机向石勒劝进,让他不失良机,称王称帝。
石勒越听越觉不对味儿,脸色从尊敬逐渐变为鄙夷,打断他的话,斥责道:“你名盖四海,身居高位,少壮登朝,直到白首,怎能说没有宦情?贻误天下,非你而谁!”
是的,王衍的这番谈话是很不光彩的。事后,石勒私下吩咐把他单独关进一所民房,夜间推倒墙壁将他压死,给他留下一具完整的尸首。据说,当王衍夜半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四面土墙向他扑来,他知道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喃喃自语:“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这些话,有人说是王衍的临终忏悔,是他最后对清谈玄学贻误国事的反思。不过我怀疑这是后世史家根据某种成见,“合理”推想出来的。事情明摆着:他既夜间被秘密处死,而且隔着一堵墙壁,这些自语谁能听到?
六月,刘曜等率军攻破洛阳,焚烧宫庙,奸污宫女后妃,杀死官兵士民三万多人,晋怀帝也被俘虏,带回平阳封为“平阿公”,永远失去了“帝”的光环。
以上的事变,历史上称为“永嘉之乱”。至此,西晋虽然还算存在,也名存实亡、命若游丝了,后面也不再正面去写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