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将向你展示一个别样的地方，一个风景、人情都与前迥异的地方，以便为新的一章张本，为即将渡江的名士们提供一个落脚的场所。这个地方就是建邺——现在的南京市，它周边的广大地区，古代称为江东或者江左。

上节讲到，永嘉元年（307年）十一月，王衍与司马越谋划营造“三窟”，包括东边的青州，西边的荆州，北边的洛阳。其实早在七月，他们还在南边物色好一个地方，那就是长江南岸有“虎踞龙盘，帝王之宅”之称的建邺，并安排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镇守建邺。司马睿聘请王导为安东司马，做他的谋主。

王导与司马越、司马睿都有不寻常的关系。作为名士，他既曾为司马越的僚属，又是王衍的族弟，很受司马越的器重。他与司马睿早就是要好的朋友。三年前司马睿还是平东将军、镇守下邳（在今江苏睢宁）时，王导便是他的司马。他认为北方已乱，只有到南边发展才有出路。此次司马睿出镇建邺，也有人说是他的主意。

王导是王氏家族的后起之秀，比族兄王衍小二十岁，比堂兄王敦小十岁。在他年少的时候，一位善相者说他：“此儿容貌志气，将相之器也！”居然被他幸而言中！后来，也许是得济于“帝王之宅”的吉言，司马睿真的在建邺（当时已改名建康）当上皇帝，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丞相。而且不当则已，既当，就是名相！两晋堪称名相的，只有他与后面也要讲到的谢安而已。而且他与谢安，还都可称为名士宰相。一方面，他们是谈玄、潇洒的真名士；另一方面，他们又是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真宰相。他们的治国方略，与他们的玄学理念，基本上是一致的。在我看来，即使在整个中国古代，真正可以称得上名士宰相的，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经过一番筹备擘画，司马睿、王导一行来到建邺已是九月，正江南秋尽时。一阵阵凄异的雁唳，自北向南划过秋天淡蓝色的天空，提醒他们在这里也同样是过客。是的，连人家的话都不懂，听起来只是哑哑的一片。这里原叫秣陵，孙权曾在此建都。在司马睿眼中，满街的士民似乎仍自认为是孙吴的臣民，投给他们这些外来者的目光是不认同、不信任、不友好的。

司马睿原好饮酒，生分的环境和氛围使他感到郁闷，喝得就更厉害了。有一次被王导撞上，泪流满面劝谏他说，现在无论对于国家还是自己，都是生死存亡之秋，必须断然戒酒，绝不能因酒废事。司马睿悔悟，却又大口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扣起来，从此真的就戒掉了。据说南京曾有个“覆杯池”，就是他戒酒的地方。

王导深知，为今之计，首要的是在这里立住脚跟，然后才谈得上发展。所谓立住脚跟，主要并不是立在江南的土地上，而是立在江南人的心田上，让他们从心里接受你。“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立足也不难，首先也是取信于当地的“巨室”即头面人物，在他们的心中扎下根。

为此，王导做过试探和努力。有一天他去拜访当地望族和大官陆玩，想要与他结成儿女亲家，不料被婉言拒绝了，说是：“小土堆上不能种松柏，香花和臭草不能插在一个瓶中。我陆玩虽然不才，但不能带头乱了章程呀！”

王导碰了个软钉子。他知道，他说的什么土堆呀、松柏呀，香花呀、臭草呀，无非比喻南人和北人不同；他说的什么章程，无非指南北不能通婚。而这些，无非是不合作的借口。

司马睿也遇上过这类不尴不尬的谈话。那是与顾荣——顾荣不是已经死了吗？张翰不是还在灵前为他弹过一曲吗？是的，但那是永嘉六年（312年）的事，我那是提前叙述的，现在他还活蹦乱跳呢！张翰一回南方就隐居了，他却还做过官。司马睿半是真心、半是试探地对他说：“我寄居在人家的土地上，心里常觉惭愧。”

顾荣听出话里有试探之意，连忙跪下诚惶诚恐说：“我听说王者以天下为家，望大王不要有这种想法。”

这话说得无可挑剔，但司马睿总觉得他言不由衷，有点像外交辞令，所以心中还是不踏实。

王导旁观者清，能够理解他。确实，他发现，他们来这里快要半年了，已经是第二个年头（308年）的二月，但司马睿的安东府前，仍然车马冷落，人迹稀疏，吴地的世家豪族、名士闻人，很少前来奔竞攀附的。他知道，司马睿虽是司马懿的曾孙，但世代既远，关系渐疏，并不显赫。同时，他本人的资历、勋业、名望，都不足以吸引人。怎么办呢？他要想个法子，把他树起来，托起来，捧起来！

恰巧三月三日上巳节快要到了，听说这天这里也和洛阳一样热闹，一样倾城出动，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正好，王敦最近从朝廷来。他已经历了几个州郡的长官，现为中书监，可以说威风已振，地位已高，影响已大。王导把自己的打算如此这般对他讲了，他同意配合。

江南的上巳节，自是另一番景象。暮春三月，草绿得醉人。枝头上盛开着各种花儿，黄莺相互追逐，穿插其间。总之，这里的春色比洛阳更浓些。这时，司马睿出现了，坐在几个人抬的平肩舆上，悠然，自信，福泰泰的，一派与民同乐的模样。王导、王敦、周顗、刁协等高官名流骑着高头大马，恭恭敬敬跟在后头。再往后，就是非常华丽而有气势的仪仗队。

王导在马上悄悄向人群扫描，只见顾荣、贺循等当地最主要的头面人物都在其中，他们显然被这气势感染了，震慑了，竟联袂在路边拜揖起来。王导暗笑了。回去以后，立刻让司马睿请这些人出来做官，司马睿则委托他亲往礼聘，他们二话没说，都欣然应命而来。

王导知道，现在在江东初步立下脚跟了。

又过了几年，永嘉五年（311年）五月，司马睿升为镇东大将军。大约就在同时，洛阳发生了永嘉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