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衵登枝,裸形扪鹊
西晋王朝的命运,现在主要握在两个人手中,一个是东海王司马越,再一个就是名士王衍。他最近升任司徒,成为最高行政长官。有一天他跟司马越商量,说中国已乱,应培植强有力的地方势力,以为根据地,选文武兼备的人镇守。
司马越同意他的意见。他当即举荐了两个他认为文武兼备的人选,一个是他的胞弟王澄,一个是他的族弟王敦;前者任荆州刺史,后者任青州刺史。这是当时两个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地区。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各种资料说法不一,我采用《资治通鉴》之说,时间是永嘉元年(307年)十一月,邺城的大火熊熊烧过半年以后。
《晋书》王衍本传叙及此事,史家批评他“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在当时的情况下,为朝廷经营几个坚实的立足之地和腾挪之所,以备不虞,甚至作为根据地,也不失为良策,说他完全不为国家着想也未免过分。但他也确夹带了“门户私计”,证据是:难道只有他王家兄弟才是人才吗?另外,王衍与二人有番谈话,说这两地都很险固,他自己留在洛阳,正好构成“三窟”,也确实暴露出他“狡兔”式的“自全”之想。
不过王衍也真的很看重这两个兄弟,他曾品评天下人士,说是“阿平第一,子嵩第二,处仲第三”。阿平即王澄,处仲即王敦,子嵩就是那位说“《庄子》了不异人意”的庾敳。这恐怕是从名士的角度上评论的。从事功上说,王澄虽不乏聪明,善于清谈,却完全不适合做封疆大吏。他的性格,我概括为两个字:疏阔——疏狂而迂阔。这样的人,只配做名士。
王敦倒是颇能事功的,只是为人太刚狠、豪雄。《世说新语·豪爽》篇只有十三则故事,开头四则都是他的。时人说他“蜂目”“豺声”,可以想见他的刚狠。他精通《左传》,口不言钱财,喜欢清谈,倒也有几分名士风度。
王澄走马上任的那一天,送行的人非常多,名士贵官倾城出动,把道路都堵塞了。王澄本人也非常兴奋,谈笑风生。这时,他忽见庭院中的大树顶上有个鹊巢,便灵机一动,脱掉外衣,噌噌爬上树去,想取巢里的小喜鹊,不料里衣被树枝挂住,便索性一并脱掉,赤身光膀,终于把小鹊取在手中,下地逗弄玩耍,神色自如,旁若无人,人们都称赏这位即将到任的封疆大吏是“达人”。
来到荆州后,他更日夜纵酒,不理政务,只是提拔了一位贫寒而能干的人作为助手,一切委之于他。几年以后,由于举措失当,数万巴蜀流民一时俱反,疏阔的王澄难以招架,几乎束手无策了。挨到永嘉六年(312年)初,镇守建邺(今江苏南京)的琅邪王司马睿征他为军谘祭酒,由现任军谘祭酒周顗代替他的职务,算是变着法儿替他解了围。他在去建邺就职时取道豫章,去探访正坐镇那里的扬州刺史王敦。二人本就心怀芥蒂,加上一个太狂,一个太狠,一言不合,就撕打起来,结果他死在这位族兄手里。
有人认为王澄一生绝无可取。是的,他确实乏善可陈。只是他年少时的一桩往事,想起来令人觉得有味,也觉得惘然。前面说过,他的嫂子,也就是王衍的妻子郭氏,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她居然让丫鬟到路上拾粪!王澄当时十四五岁,劝阻嫂子。嫂子瞪着眼睛骂道:“小兔崽子!你娘临死的时候,是托付我管教你,还是托付你管教我?”说着抓住他的衣裳后襟,操起擀面杖就要打。王澄力大,挣脱出来,笑着跳窗逃跑了。人情不远,将近两千年了,如今想来,这叔嫂当时半真半假笑骂撕扯的情景还觉历历在目,情致宛然,有如我们在生活中曾经见到的。但愿人生长如少年时,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不识愁滋味,那么充满生活的欢快与情趣!
在任诞放达方面,王澄与谢鲲齐名,在两晋影响很大。许多年后,当青年士子想学放诞,总以他俩为借口和榜样。其实谢鲲有头脑,有见识,有节制,远非王澄可比。
《晋书》王澄等人的传记后面,史家评论说:“若乃解衵登枝,裸形扪鹊,以此为达,谓之高致,轻薄是效,风流讵及!”说的就是王澄,批评他把脱衣裸体、爬树掏鹊当作通达,当作高致,这只会引来轻薄者的效法,哪算得上什么风流!其实这种行为还是来自庄子。《庄子·马蹄》篇说,往古最好的时代,“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这不过是比况,形容那种民风素朴、没有礼法、没有机心的上古,世间单纯、亲和、毫无嫌猜的关系,王澄却信以为真了。他的放达,以至于那整个时代的放达,有不少是对老庄“自然”之旨的误读和过分发挥。其实何止那时,历史上常有“七圣皆迷”的时代,把一种原本合理的思想发挥到荒诞。
